从那之后,陆澈便多了一个妹妹。
阿诺不会说话,那莲便教她说话。阿依罕本想教她骑马射箭,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阿诺从小跟着狼群流浪的缘故,身子瘦弱多病,阿依罕想要教她骑射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也正因此,阿诺因祸得福。阿诺弱小,阿依罕和那莲常常教导陆澈要好好保护阿诺,不让阿诺被别人欺负。
陆澈和父亲一样,虽然有些刁蛮淘气,但从小便是个正直善良的性子。对于这个平白多出来的妹妹,陆澈不但不嫉妒她分走了父亲母亲的关爱,反而因为可怜她,对她格外关爱照顾。
不久之后,阿诺被封为拜月族的圣女。
闲暇的时候,阿诺会背着阿依罕,偷偷把狼王从笼子里牵出来,带上陆澈一起跑到大漠里玩。
阿诺聪明,不但学东西学得快,在大漠中辨认方向的本领更是一绝。
不管他们游荡到哪一处荒无人迹的地带,阿诺总能找到回家的路,就像是一张活舆图。
广阔无际、自由无边的大漠之上,小小的两个人儿骑着狼王,威风凛凛地傲视天地之间。
天大地大,一切都在他们眼底,一切都属于他们。
陆澈曾经以为,他的一生都会像那一刻一样,自由自在,没有烦恼。大漠有多宽广,他的未来就有多宽广。
直到,他七岁那年。
那也是个无月的夜,和三年前阿诺到来的那晚一样。族人们都以为,这是祥兆,是月神要再次垂怜赐福。
阿依罕一大早便带着陆澈,骑着骆驼赶赴百里之外的金蜃集市,用珍贵的狼肉换取了一套金贵漂亮的衣裙,想着阿诺穿上衣裙的样子,阿依罕的心里便不由得雀跃飞扬。
陆澈看着父亲的表情,脑海中忽然掠过阿诺肆意张扬的笑容,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别样的滋味,暖暖的、痒痒的,就像是咬了一口酸涩沙枣,又像是被梭梭草划破指心,只有一丝丝的微妙的痛。
他一知半解地看向阿依罕,问道:“月神真的会来么?她会不会把阿诺带走?”
阿依罕笑着拍了拍他的头,只说道:“阿诺会永远和我们在一起!我们都会永远在一起!拜月族的未来,会越来越好!”
年幼的陆澈,自然是对英雄的父亲充满无限崇拜,真的以为父亲说的一切都会成真。
可是,当他捧着要送给阿诺的衣裙,满心欢喜地回到部落时,见到的却是流血成渠、横尸遍野的惨像。
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变得苍白冰冷,曾经日夜相亲的族人被血海尸山吞没。
混乱中,陆澈忽然听见一声惨叫,循声望去,却看到那莲被一群打扮奇怪的异族人擒在马上,阿诺被她紧紧地护在怀里。
“放开她们!”
陆澈什么都来不及想,撒开腿就往那边跑。可是,下一瞬,便有一把比他人还大的刀落在面前,一个悍匪拦在他前面,挡住了所有可以逃避的去路。
那一刻,黄沙风烟刮在脸上眼前,风中带着令人发呕的血腥臭味,将年幼弱小的陆澈裹挟,他拼了命地去呼号阿诺和那莲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回应。
虽然年纪很小,但陆澈早已体会过,生与死的距离,不过只有一指之间。
直到多年以后,陆澈仍然会在每夜里回想起那天所见,如同恶鬼一般的梦魇,与他这踽踽独行的前半生,始终死死纠缠。
“人们都说,拜月族是被狼群杀死的……”陆澈冷笑一声,抬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泪痕,道:“只有我知道,此狼非彼狼。人心可怖,其实比猛兽更难测。”
听完陆澈说的这些,桃杳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一只无名的大手紧紧揪着,酸涩疼痛无比。虽然她已经没有那一段的记忆,但听陆澈说着这些的时候,她也仿佛亲历了一场,看见那些血海深仇在眼前上演。
“那些人是谁?你可有打听到?”桃杳急问道,“是别的部落?”
陆澈眼眶猩红,怔怔地盯着桃杳,额角的青筋也隐隐跳动:“是楚国人。是楚国皇室,是皇帝。”
一瞬间,桃杳心中紧绷的弦像是忽然被挑开断裂,支离破碎。
“楚欢隽,和这些事情,也有关系么?”桃杳问道。
陆澈摇摇头,一声叹息:“不清楚。但,是他救了我们。”
桃杳心中一动,急道:“什么意思?”
陆澈抬起头,看向晦暗不明的夜空,眸中幽幽的绿光亦是忽明忽暗。
“那日,混乱之中,一个看起来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年替我挡下了那把大刀,我听见那些人唤他皇子。后来,我到了楚国,才知道,楚国皇帝只有一个儿子,楚欢隽……”
说到楚欢隽的名字,陆澈便切齿愤盈,眼眸中的怒火不竭,难以遏制。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留下我们的性命。”陆澈抓起一把芦苇草,拳头渐渐紧攥,将手中根茎摧折,像是泄愤。“为什么要我眼睁睁地看着族人在我面前死去,又徒留我独活,时时刻刻记住屈辱,背负仇恨,生不如死地活着。”
桃杳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原来陆澈的身上竟然背负着这样的血海深仇,原来他们本应有同样的仇恨,可是她却没心没肺地活了这么久。
陆澈紧紧地抓住桃杳的手,十指相扣,用力得几乎像是要将彼此的骨骼相嵌。
“母亲被楚国人抓走后,父亲也死了,我再也没有过母亲的消息……只有你,阿诺,只有你还在我身旁。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当初也是像现在这样,手牵着手,在父亲灵前起过誓。”
陆澈晦暗的一双瞳孔骤然亮起来,如夜晚里的幽幽萤火,桃杳知道,这样的光亮是稍纵即逝的。
桃杳无法回答,关于他所说的那一切,在她的忆海中只是一片空白。
陆澈愈来愈炽热的目光洒落在桃杳身上,桃杳无处可躲,只能任凭他用力握紧自己的手,与他交换疼痛感受。
桃杳摇了摇头,道:“不记得了。”
陆澈眼里的光果然马上暗了下去,却没有完全熄灭:“我知道。后来我们在荒漠中走散,我再也没有过你的消息……直到上次在春风楼见到你,我才知道,你还活着。后来又得知,镇北侯收养了你,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