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珑岛,万庭楼。
扶蝗拄着骨杖信步阁道,地板哒哒作响,活像一段焦炙的音符。
未几,英邪推门进帐,快步踏进阁道,笑禀道,“摩多谚方才来信说,申钰奔着这边来了,恐怕两位鬼帅的计划不会顺利。”
扶蝗毫无喜色,急声道,“华赣和朱珪呢?他们身在何处?”
英邪呆看扶蝗两眼,无从猜测其意,进而挂着莫名其妙的神色,却还是如实禀复,“虚耗得知齐鹏假意归顺,即命齐鸢发动叛乱,华赣听说此事,两个时辰以前,便带着朱珪赶往翼州去了。”
“这个齐鹏!”扶蝗攥紧骨杖,一抬一跺,“本老给他指明活路他不走,非要剑走偏锋!这不是自寻死路吗?华赣去那边,又是何为?是助齐鹏,还是助齐鸢?可恨!”
这种反应,很不正常,英邪不禁疑问,“这两边的局势,对我们极为有利,但鬼老如此紧张,属下真是不明,难道绮罗鬼老的计划有变?”
扶蝗哑口无言,也为自己的反应感到奇怪。
徘徊几步,他对着夜空沉吟道,“殷鸦和侯白已经严阵以待,就算得知申钰前来,也会按照原定计划进行,毕竟三十几位象翥,确实能够耗死一位全真……但这般强行动手,无论胜负如何,都会惊动华氏三老……华沛这枚棋子,是伏杀华氏三老的利器,要是珍珑岛毁于一旦,殷鸦和侯白拿什么攻克鎏州?”
思绪至此,即对英邪说道,“本老所说的这番话,你应该能够听懂,你去给那两位鬼帅捋捋思路。”
英邪嘴角滑过一丝冷笑,没有动身,“鬼老的话,属下能够听懂,但也不是很懂。鬼老为何要替淫党发愁?倘把华氏三老留给旱魃对付,岂不更美?”
扶蝗倒背着手,“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我等岂不反常?权当是扫除旱魃的戒心。何况那帮驰援而来的卫道者也该到了,至于来了多少人,现在犹未可知,万一声势太大,以令淫党折损太多人,那也不利于未来的计划。”
犹豫片刻,英邪发出一声叹息,“旱魃决不会因为折了殷鸦和侯白就将计划搁置。以他的修为,对付两个古荘不是难事,若他突破成功,掌握清霄之力,恐怕三个古荘,也未必是其对手。断不能再让旱魃强大下去,所以殷鸦和侯白必须死在今夜,只有这样,才能逼着旱魃早一步踏进鎏州。鬼老,错一步满盘皆输,我们除了全力策应绮罗鬼老之外,别无选择!”
扶蝗耸了耸肩,木然地看向长天屿,“你之所言,令我惭愧,想来数月之前,就该听你之谏。”
……
几十里外的长天屿,灯火如昼,一座座舞榭歌台鼓乐喧天。
华渊高飞登屿,径向一方小亭。那亭里坐着一位相貌威严的蜷颜男子,正是他的父亲华渭。
华沛坐在长天楼上,远远地看见这对父子呫嚅交话,登时飞身过去,然而走近几步,却见华渭满脸怒色地训斥华渊。
忽见华沛来了,华渊上前两步颔首行礼,“见过姑姑。”
华沛一挥衣袂,背过身去,“看样子,你们父子有事瞒我。”
华渊没有开口,而华渭也没有说话,仍怒视着华渊。
见二人不答,华沛转过身,问向华渭,“好端端的,为何动气?”
华渭深吸一口气,欲言又止,脸色愈发地难看。
华沛眸中生疑,盯向华渊,“大廷尉如此生气,绝对不是小事。”
华渊迟疑少时,掏出一只岁囊,从岁囊里掏出一块玉佩,接着又将一把巨型大刀取出。三样物品逐一摆上石桌后,他面无一色地拱手道,“华浝已死。”
见此,听此,华沛揣测少许,花容顿时黯然,又拾起岁囊和玉佩,不住地看了很久。直到她把两样物品收进袖口,这才放声大笑,“兄长,这是好事!何怒之有?你要做王父了!”
华渭一拍石桌,登时欠身,喟道,“当年漫沲海因何生变,你难道不知?为兄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竟敢弑君!倘三位王叔问起王上如何死的,你我如何交代?”
华渊垂首,“儿子错了!”
华沛闷哼一声,轻蔑地看向华渭,“渊儿没错!错的是你!囚禁华浝,我决不答应,即便渊儿不杀华浝,我也会将其除掉。岂不知地狱才是最好的牢笼。渊儿做的很好,此事正合小妹的心意,就当是小妹杀了华浝!”
华渭陡然长叹,“只怕三位王叔回来,不会放过我们!”
华沛没予理会,不觉看向石桌上的巨型大刀,“此刀……”
见华沛执刀端详,华渊就把杀害华浝的经过说了一遍,又把误杀东方鸣的过程交代清楚。
华沛前面听得煞是开心,然而听到后面,双目战战兢兢,不由得暴怒,“你糊涂!那孩子是要犯!神尊要活的!你失手杀了他,我如何与神尊交代?”
华渊垂下头,怯声道,“可那些四色符箓,威力着实可怕,侄儿为了自保,不得已还施彼身,倘有其他办法,自不会发生这种事。”
华沛依旧蹙着眉头,“当真尸骨无存,只剩下一把玄器?”
华渊颔首,“是。”
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华沛收下玄器,沉思道,“抓住东方鸣,本是奇功一件,却被你颠倒错乱,引罪于身。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这化外玄器还在,希望呈上屠龙斩之后,可以息平神尊大人的怒火。”
华渭听到此时,焦急万状,“那三个庶子,绝不肯屈服赶尸派,现在华浝死了,他们势必怀疑我们,假使大护宰彻查此事,总会找到证据……唉,我是怕他们向那黄岩岛告状,倘若三位王叔有所怀疑,即便没有证据,也能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唉,我可能是怕今晚有失!现在绝不能有失!一定要杀了他们!”
环顾一眼周围,华沛抬高下巴,“小妹本不想杀他们,可回过头一想,只有他们四人死了,我们才能高枕无忧。如今赶尸派的三位鬼老全部在此,另外还有三十多位象翥潜伏周围,杀他们易如反掌。”
四人?华渊想不多时,紧张道,“姑姑,你连华湘也要杀?”
华沛瞠向华渊,“她和华浝最为亲密,不杀她杀谁?”
华渊面露苦色,拱手一拜,“姑姑,自华湘的父亲死后,已无任何势力,她现在只是内院的一名女师,何患之有?望姑姑手下留情!”
华沛冷冷一笑,“虽说她也是你的姑姑,但她只是一只狐狸精生下的庶狗,不值得你求情。”
华渊摇了摇头,“她毕竟是岑婀的老师,要是华湘死了,岑婀势必痛心。”
华沛斜睨一眼,“渊儿,你可别让我失望!记住,华湘是庶出,岑婀也是庶出,别跟这些庶出纠缠不清!那岑婀根本配不上你,连做你的妾也不配!你要是喜欢,姑姑就把她送到你的榻上让你玩个够,何故在她的身上浪费精力?”
华渊沉默不语,无声长叹。
……
垂云县境内。
夜幕下,一棵大树的枯枝之上,亮着十几朵巴掌大的莲花,一朵朵像灯似的,霓光闪闪。但除了这棵大树之外,周围暗黢黢一片,全是无边的黑。
裸露的树根旁,重角跪在泥土地里,一双眼睛直愣愣,要吃人似的盯着琉璃婉。
夜里的寒风呼呼作响,一直吹着他的被发,而他头上的角,似乎受了很重的伤,一行行鲜血沿着他的面颊流至衽口,不知流了多久,如今一袭褴偻不堪的白色貂裘近乎换了颜色。
这里大概发生过一场不小的战斗,因为附近的地儿像是翻新过,而树下的一簇簇枯草上面,那溅落的湿泥和潮沙都已霜冻。
大树七步外,一颗坟丘似的大理岩已经龟裂成两半,琉璃婉抱着慕容酒,正靠在缝隙的位置。躺在她腿上的慕容酒已经昏迷了很久,她捏着一只小黑瓶,一直抵在慕容酒的鼻息下面。
“没想到啊师妹,就为了他,你就要杀我!”重角用手擦了擦脸,随后对着手背上的血似笑非笑。
“有太多你想不到的事,你恐怕不会想到自己何时死。”琉璃婉怒视着重角,厉声道,“好好跪着!”
这种话,听上去就让人愤怒,但旱魃统御赶尸派的那天起,燃灯的所有党羽挨个被剐,也得亏琉璃婉求情,才使重角等人保住性命,——现在的琉璃婉简直就是小神尊。
此时的温度极低,他伤得不轻,身上血水结了冰之后,衣服也和他的身体一样,完全冻僵了,没办法,他只好偷偷地运出一些玄气用来御寒。
这动作很快引起琉璃婉的警惕,“别耍小动作!不准运气!”
重角停止凝气,笑道,“你怕什么?我们再怎么说,也有同门之谊,师兄要想伤害你,现在也不至于跪在这里。”
“同门?天知道你杀过多少同门?”琉璃婉收起手中的小瓷瓶,掏出一张鬼隐符看了看,“重角,你为何觉得是我伤了你?”
“这张鬼隐符,他哪里来的?”重角看了几眼符箓,不觉后怕起来,“此符,乃五色元符,就连虚耗他们也不见得有。”
“你竟然认识?我还以为你不认识!”琉璃婉收起符箓,嘲弄道,“以前你也不傻啊,为何现在做事毫无脑子?方才非我拦你,他早就用了此符!这等催杀符,杀你十次也够了!你不感谢我救了你,还有脸说是我伤了你?”
“那可真是谢谢你!谢你让我流了一身的血!”重角牙齿一紧,随之向后挪了几下,靠上树根,“师妹,你不会喜欢这小子吧?你当他娘也够格了……”
“住口!”琉璃婉大喝一声,又厉言怒道,“我师父尚未得到长生丹,你却敢伤害苗绮罗的徒弟!你要是不怕死,我现在就成全你!好过你被我师父剁成肉泥!”
重角顿时禁噤,低下了头。
过了一会儿,见慕容酒似要苏醒,琉璃婉看向重角,“你去和厉睺通个消息,看看玄机城的人到哪了,要是人多,速来通知我。”
重角抬起头,不禁悚然,“你,你怎知厉师弟去了玄机城?”
琉璃婉迟钝少许,喝道,“别废话!快去!”
重角早已想走,遂一溜烟地消失在暮色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