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就感到如此悲伤,如同他和康心里无法化解的恨。伸手默默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就在她手里攥成了拳头,又慢慢松开,把刚刚放下的酒端起来喝掉了。
“阿康性格不像我,小小的他就经历了莫名其妙的运动,他胆小内向,长得也秀气,小时候几乎没打过架。他羞怯认真地喜欢着他生命中的第一次喜欢,愿意为这种美丽的喜欢发奋图强。文革时他和爸妈住了十年牛棚,把上学耽误了,但他聪明好学,是那种心里头有想法,有理想,会做梦的小孩。出事之前,他正在复读准备考学。”
她的心隐隐地痛,使劲捏着手里的酒壶,小小的酒壶里是温着的黄酒,她却指尖冰凉。她慢慢倒了一小杯酒,哗啦的声响,像能敲碎沉梦。那人捏着酒杯,不喝,抬头看她:“可是,你知道监狱是什么地方吗?”
她说不出来,疼痛在心口漫延。
监狱是什么地方?
是关坏人的地方。
可他却不是坏人!
“关坏人的地方,对吧?”那个人自问自答,猩红的眼眸盯着她,眸子里暗潮疯涌,仿佛世界颠倒,海天倒置,他即将被黑暗吞没,却无路可逃。
“对,就是集合起肮脏、丑陋、阴险、卑鄙、凶狠、邪恶、扭曲、变态、灰暗、绝望,然后再关紧大门,让你忘了这一切的地方!”
她捏紧手指,却抓不住那疼痛。就像,抓不住绝望。
“可你怎么忘得了呢?你每天和这些吃在一起,睡在一起,怎么忘得了呢!你把一个好人关进去试试,两年以后放出来,我保证他已经学会了所有的坏手段!”
她的心向无境的黑暗落去,那是她从未想过、也不能想象的世界!
“你忘不了。你在黑暗里,根本忘不了黑暗,你只会忘了光明。肮脏只会相互传染,不可能自我净化,变态也只会变本加厉,变得更加变态……”说话的人停下来,眉头在额前锁成一座小山,长叹一声,狠狠地一口喝掉了杯中的酒,语气却更加无力,
“我不能想,从小连打架都不会的康,要怎么在那个强霸凌弱的封闭天地捱过这漫长的岁月;我不敢想,十三年后,从那里走出来的康是什么样子。就算我能为他准备好一切,出来的他,能有健康光明的心接受、接住这一切吗?”隐隐的泪光冲进眼睛,她看他抬双手捂住脸,使劲搓了搓,想把那眼泪搓回去,她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
仿佛连空气都被塞上了暗物质,看不见摸不着,却沉重得喘不过气来。冰云看着那人微红的眼睛,难过,却无从安慰。把黑暗关进黑暗,真的能消灭黑暗吗。把好人关进监狱,出来的时候,他还会是一个好人吗?孟母三迁,避的到底是什么?她默默地倒了一杯酒,那人端起来,又放下了,仿佛辛辣也解不了辛酸,就索性清醒吧,
“做为大哥,做为亲人,我不想他背那样的罪,刑罚能少一天是一天。如果这是强奸案引发的故意伤害案,他的刑罚可能少不止一半。但是做为男人,我无话可说。”
她在心中叹息,连他们都痛到无话可说,当事人怎么办?在那样绝望的黑暗里,他要怎么办?
其实消灭黑暗的不是黑暗,可能只是一根火柴。可是——他的火柴也不在了。被坏人抢走了。不,火柴自己也湿了,这辈子都不会再点燃。她眼睛发痛,为被锁在黑暗里的人,也为,被锁在光明里的火柴。
“他接受不了。”她听见,“他不想让他喜欢的女孩一生背着被强暴过的名声,选择了自己被囚禁十年。可是他虽然自愿为那女孩认了全部罪责,但他受不了。”
她不说话,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做个好人却要付出残酷的代价。
“管教说他不好好改造,说他孤僻阴冷,不敞开心扉,说他整天像哑巴一样,不和人说话。别的犯人都在好好表现,争取减刑,就他,三年多了,一天不减。”说话的人低沉而缓慢地舒气,仰头靠在沙发上,久久地望着天花板:
“他也不惹事。也没有人惹他。因为一个连命都不想要了的人,是没人愿意去惹的。他就像一头绵羊,劳改农场就是他的窝,他吃饭,睡觉,放风……”一滴眼泪顺着眼角从仰着的脸上淌下来:
“在那种不是欺人就是被欺的地方,想活成一具行尸走肉都是奢望,他却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