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云抬头望着酒店辉煌气派的门脸:富豪大酒店。她曾在电视报纸上的大幅广告中频繁地看过它的名字,是本市富裕与高档的标志,也是城市发展,旅游揽客的招牌。她不禁感叹真的店如其名,在周边那些色调混乱、贴满廉价玻璃瓷片的沿街建筑中,它镀铜的门头和欧式的廊柱显得器宇轩昂,她需要尽力仰起脖子,才能看到十几层高的楼顶上富豪的金字。
她望着仿佛高耸入云的金字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心里涌过怪怪的感觉,紧张?拮据?不屑?嘲弄?她不知道。富豪,她低下头,轻轻叹气,也不知道自己在叹什么,是叹她不是富豪,还是叹她不该来?
听着那人说出酒店的名字,挂了电话之后,她想了好久,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理?一连打了三次电话的人怎么会善罢甘休。而且已经明确告诉她了:我要等不到你,你就会看到我了。
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等她不敢来?未必吧。
告诉阿健?好没趣。
向公公婆婆告状?那就闹大了。却未必能善了。
她好像除了见她没有别的选择。
可现在,她站在这儿了,又深深地感到无聊了,先是这件事无聊,然后是自己无聊,无聊到要来和另一个女人谈自己的丈夫。
可是——真的无聊吗?她真的不想见她吗?她对她真的没有好奇吗?一个她丈夫的心在那儿的女人。她轻扯嘴角,嘲弄自己。
望着一直延伸到台阶下方的红地毯,她从来没来过这种富豪的地方,伟健带她出去旅游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住过这种地方,他们住的、走的都是那种实实在在的平凡夫妻的路线,即使不在旅途上精打细算,也没有奢侈浪费过。他们在饭店吃过大餐,也在沿街的小摊子上品尝过各种风味小食,不管怎么走,他们都像一对平凡的夫妻,融入人流,便是芸芸众生,外在的东西没有一丁点异于常人。可是,他们真的不是平凡夫妻,他们内在的核仁和平凡夫妻的不一样。
十二级台阶走了九阶,门僮已拉开了门:
“您好。欢迎光临。”
她下意识就提快了步子,怕他久等,“谢谢。”她低声说,看一眼门僮漂亮的制服,感到一切像一场戏剧。可她该套用哪里的对白,《傲慢与偏见》?《情人》?《罗密欧与朱丽叶》?《霍乱时期的爱情》?
进了大厅,一位穿着更漂亮制服的小姐迎过来:“欢迎光临。请问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我找一个人。”她竭力说得优雅自然,心里却感到紧张和一种更大的戏剧:“她约我的。”
小姐退开了,她望着一大厅吃饭的人,不知从何找起。
“您是刘冰云小姐吗?”一位穿着另外一种颜色制服的小姐走过来,问道,她点了点头。“崔小姐在二楼芙蓉厅等您。”小姐前面引路,冰云跟在后面上了楼,走了一半儿,一个人迎下来,穿着华丽而时髦,头发烫着港台剧里最新的样式,鬓边别了一枚蓝色蝴蝶发夹,明艳的粉花衬衫,浅蓝色的小外套,瘦瘦的一步裙裹着玲珑的曲线。服务员侧身让在一边,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刘冰云?你来啦?我是崔文可。”
冰云抬头看着那个人,怀疑她迎出来是不是就为了这居高临下的第一个照面。不说话,跟在她身后进了“芙蓉厅”。房间一片金色的奢华,能坐十几个人的大圆桌上铺着绣花的桌布,桌面上的圆形玻璃转盘在水晶吊灯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请坐。”那人率先走到主位坐了下来。
她看了看面前的椅子,椅套是浅黄色的,背后缀着大大的蝴蝶结飘带,像一个雍容的妇人,在显示自己的高贵不凡。白天也开着的水晶吊灯让整个房间金碧辉煌。她感受着这灯火璀璨的房间,戏剧感更浓,却不是她心中的,而是像空气一样飘在这间屋子里的。
她在椅子上坐下,看了一眼对面,隔着一个圆桌的距离。红色的椅套在一片黄色中显得卓尔不群,坐在上面的人招了下手,别在衣领上的一枚胸针在灯光映照下发出七彩的璀璨星芒,有服务员走过去,她听她低声说了句什么,服务员出去了。她抬头看对面的人,那个人也正在看她,这时便抬手倒了杯茶,放在桌上的圆形玻璃上转给她:“尝尝这茶。”
她不说话,仍然看她,不为别的,因为有兴趣。她从来没接触过这种女人,她曾经的生活中没有,她曾经的思想中也没有。不,她早知道他在外面另有女人,只是她从来不想想,也一直不愿去勾画她们的形象罢了。现在,她堂堂皇皇地坐在她对面了,而且毫不掩饰地要跟她“谈阿健的事”,她想不想、想不看也不行了。
崔文可低头喝了口茶,那个人一直在看自己,好傻的样子,不禁隐隐地笑了,想起电视剧中通常发达的男人们乡下大老婆的样子——土气又俗气的,不懂穿衣化妆,满脸的任劳任怨,满嘴的忆苦思甜。不过这一个不像大老婆,倒好像童养媳,一脸受气包小丫鬟的相,一件白丝的圆领衬衫,米色长裙,衣领和衣鞘边有一些白色花纹刺绣,连点颜色都不带,真是素净。脖子上一条细细的水波纹金项链,手上一条细手链,一个金戒指,加一起都不会超过十克,呵,三金,真是土的掉渣。耳朵上那是什么,金色的珍珠?她就没见过还有金色的珍珠,好假,从哪个玩具摊子上凑的吧!就看这三金分量,说不定就是童养媳,父母之命、临终托孤、指腹为婚,都说不定,而能说定的是:阿健肯定不会爱她!
她把脸上的笑漾得更加优越:“我看过你的照片,你和照片不太像。”她含混而技巧地讽刺道——既暧昧地显示了她和某人亲密的关系:你的照片他都给我看呢!又隐晦地挤对了别人:因为照片比人漂亮。其实照片是她从杨跃进那儿看的,大家的合影,十个人,脸比黄豆粒大不了多少。
“我没看过你的照片,但你很漂亮。”冰云收回目光,由衷地说道。
那个人看她一眼,似乎在揣摩这话有没有别的意思,随即傲然而笑:“你以后就会看到了。”
好跋扈的气势!
“你用的洗发香波上可能就有。以后电视上也会有的。”
演员?她抬眼看她,果真漂亮。浓艳、高调、新潮、张扬。
门开了,服务员开始上菜,对面的人优雅抬手:“我们边吃边谈吧。你坐了许久的车,一定饿了,看这菜合不合你的口味。可惜这里没有东北菜,真抱歉。”
冰云不动,感到荒唐,同时感到对面人蓄意的恶意与嘲弄。
“我可以叫你冰云吗,”那个人看着她,又笑了,语气轻松地:“我虽然刚大学毕业,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比我小两岁。”
她看一眼说话的人,这是从哪记得的?他说的?看来是无话不谈了,包括她。
大学毕业。
比她年长。
一副主人姿态。
“那你一定还记得我没上过学。”她说,看着那个人,就在她的战术与技巧中觉得“自己”忽然退开去,一下子变得遥远而淡然,好像一个舞台下欣赏表演的观众,而台上的表演却并不精彩。“你找我来什么事?”
“我想见见你。”崔文可轻啜了一口红酒:“我爱上了一个人。”她说,一面留意观察对方的反应。
那人不说话。
“那个人你也认识。”
没反应。
“你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冰云看着桌对面的人,如果桌子的直径是2米,她和她的距离应该是多少?
“你很沉得住气。”崔文可靠进椅子,努力放大心里的优越:“我也算没约错你。”
是3.14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