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健看着那个坐在窗台上往好好的脚上缠棉布条,并在棉布条下包了个啤酒瓶盖的人,觉得楼下那个可怜憨货被卖了还得帮着数钱。
“你骗他来干啥?”他好奇,一起吃个饭,把亚凤接回去就完了呗,咋还得住下呢。
“访问观察呀!你没看我们国家的代表团总是去哪里哪里访问嘛,就是去学习人家的先进东西的。我家老公这么好,他不来学学怎么进步。”
伟健明知道不是真的,也挡不住高兴,站在窗台前腻歪:“你老公很好啊?哪好啊?我也学学呗。”
“你是谁?”
伟健刚想张口说我是你的情人啊,舌头突然打了个结,觉得这两个字要是出口,刚刚缓和的气氛准完,危险++++!“打狗撵鸡的。”
“狐十一啊?”
“嗯。”啥都认了,只要话题别脱轨。“这啤酒瓶盖是干啥用的?”他摸着布条里的鼓包,转移话题。
“瘸了啊,都不用装。”那个人从窗台上跳下来,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果真极像,“说谎也要从一而终啊!要不不白摔了一跤吗。”
他不敢接话,不知道这‘从一而终’有没有别的意思。“包括提前把手上抹上口红,再糊到脚上?”他道,中规中矩地,恨说话少了好多乐趣,心里有点难过。
“小意思啦——”那人嘻道,“不能肿起来,红总得有吧。”
“切,一摸就露馅了,”他绰着手,“摸我一手油。”
冰云便瞪他一眼,像看傻子。伟健一想,也是,没人敢摸。照她屁股上拍一巴掌。哼!专利。
其实骗妹夫住下不是什么访问观察,而是冰云和他打了个赌,她说他不敢呆在老丈人家,是因为他怕伟健。“如果你能呆三天,我给宝根买一辆三轮脚踏车。”说时,她正坐在妹夫的自行车后座上咧着嘴“脚痛”,“如果呆不了,哼哼……”她哼道。
“我不是怕他,我是烦他。”一直闷声不响、一路任她聒噪的男人反驳道。
“都一样。”冰云坐在车后座上:“怕他是不敢面对他,烦他是不敢面对自己。反正都是不敢,都是胆小鬼,我看不出有啥区别。”
妹夫“刷”地刹住车子,扭头瞪着她:“你再说话我就把你扔在这儿!”
冰云给刹得差点没从车后座上掉下来,“吓死我了!”她抱住车座:“不赌就直说呗。你住三天让我闭嘴,我服气,现在扔我算什么能耐,我脚都扭了。”
妹夫便不再理她,重又骑上车子。
冰云坐在车后座上弯弯嘴:果真是犟驴啊!
太好办了。
要么顺毛抹索,要么逆毛激将,她还不信他不上当。
没骑十米,冰云又开始在后面自说自话:“真没意思。宝根啊,舅妈脚痛,你陪舅妈说说话。”
宝根就在前面咯咯地笑了。
“我脚痛你高兴啊?”冰云说。
“不是。”小男孩继续在前面嗤嗤地笑:“我不知道咋哄你。”说着便越发扭着身子笑起来。
“啊?你都知道要哄女孩子呐!”冰云大笑,“那如果有人骂你的小玲媳妇你咋办?”
“揍他!”小男孩在前面大声喊道,冰云就更大笑起来。
“你别挑唆我儿子。”骑车的妹夫闷声道,好像听出这话里有陷阱。
“惬!”冰云嗤道,“你养了五年的儿子,我一句话就能给挑唆成这样啦?宝根,你爸的意思是:你揍他不对,你应该回去揍你小玲媳妇。”
“我爸才不是那意思呢!”小男孩喊道,很能听懂好歹话的样子。
“是啊,我本来也以为你爸不是那意思的,可他连和我打个赌都不敢,我就以为成那个意思了。”冰云说。
妹夫再一次刹住车子,人也从车上下来了,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我不稀罕和你打赌,也不稀罕在你家住,但我要给我儿子赢这辆车。” 刚被他拎下车的宝根仰脸瞅他爸一眼,并没有在一秒钟内听到反悔的后话,便发出一声尖尖的海豚叫,然后开始在地上跺脚欢呼:
“爸,爸,你操厉害!我爸操厉害!操厉害!”又冲着冰云嚷:“你输定了,你输定了!我爸操厉害,你打不过他。他会把你打翻的!”
冰云坐在车后座上脚不沾地,她以为前头说时这崽没听懂,当然她也不去诱惑,她觉得拿孩子诱惑很没品。想不到他是听懂了也没犯熊,倒对这个崽有些刮目相看。“宝宝,我们不是打人,我们是打赌,是君子之战。懂不,君子动口不动手。”
“不管是啥我爸都能赢!”小男孩在地上高兴得转圈,跺脚,打拳:嘿嘿呼哈!
冰云在肚子里抿嘴乐:好好好崽!你真是个坑爹的好崽。我就怕你爹下一秒从坑里跑了。你这一下,嗯,阱盖子都盖上了!
妹夫照他儿子的圆脑袋瓜上胡噜一把,粗鲁又亲昵,当即拦了个人:“给我家捎个信,说这两天我不回去了,陪我儿子住我大舅哥家了。”
冰云见她阴谋得逞,当即乖乖闭嘴,再不放声。
但三个人都不说话也够憋闷的,所以没过两分钟,她又开始隔着妹夫逗横梁上的小男孩了:
“宝根,你这些天没看到姐姐,想她吗?”
“不想!”小男孩说,“她早晚都是别人家的。”
冰云吓了一跳,完全没想到这小孩能说出这句话来,“啥叫别人家的?”
“反正不是我家的。”
难怪上次会问妈妈和姐姐是一伙的吗?冰云在后车座上悄悄叹气:一家人分成了两伙。不怪亚凤不愿回家。不怪她对毛毛就像老母鸡护着小鸡崽子一样,一种卑弱而凶狠的袒护。她突然就明白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果寒冷的环境不能改变,再柔弱的水也会变成坚硬的寒冰。
“如果你小玲媳妇的爸爸妈妈也这么想,他们就再也不会对小玲好了。”她叹口气:“因为小玲也是女孩子,也迟早是别人家的。他们再也不会给她买好吃的、好玩的了,还会大声喝吓她,会把她丢在小黑屋里……”
“不会的!”小男孩喊道。
“会的。如果她的爸爸妈妈这么想,就会的。小玲没有了爸爸妈妈的爱,就不能长成一个好孩子了。她会胆小怕事,爱哭爱闹,自私自利,惹人讨厌。她有了好吃的好玩的也不给你玩,她会趁着大人不在欺侮你。因为她是遭人嫌弃的小孩,她会心理扭曲,会讨厌爸爸,讨厌所有的男孩子。这样的小玲你还会娶她做媳妇吗?”
“不要!我、我可以娶丹丹做媳妇。”小男孩说。
“可是,丹丹也一样呢,宝宝。”冰云想不到小男孩还有备选,她觉得再说下去可能会给弄哭,可话题都赶到这了,父子俩还在一块,还没外人,今天不把这重男轻女的小苗给掰了,她都对不起自己的手!“因为她也是女孩,她爸爸妈妈也会觉得她早晚是别人家的,所以根本不会对她好啊。他们会把好东西留起来给她弟弟。你认识的所有女孩子,包括丹丹,包括小玲,包括所有所有的女孩子,她们都是别人家的。她们家大人们都没好脸色给她,弟弟也嫌弃她,她们没有人爱,没有好吃的,也没有好玩的……”
妹夫突然停下车:“儿子,你咋啦?啊,咋啦?”
坐在横梁上的小男孩突然大哭起来,头趴在车把上,冰云赶紧下车,想去把孩子抱起来,小男孩却紧握着车把,抬头看她一眼,嘴里恨恨地嚷道:“我讨厌你!”
妹夫不说话,狠狠地瞅她一眼,伸手想把孩子抱起来,但小男孩不肯松手,只是伏在车把上大哭。冰云便轻轻搂着他的头,低声说:“你不是讨厌我,你只是觉得小玲和丹丹好可怜是不是?”小男孩收小了哭声,但仍不抬头。一噎一噎的。“你是觉得所有的小孩都不该被嫌弃,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是吗?”小男孩不作声,抽抽搭搭地哭。“舅妈刚才只是打个比方,舅妈也和你一样,认为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们都是爸爸妈妈的孩子,都是应该被爸爸妈妈疼爱的。小玲和丹丹没有被爸爸妈妈嫌弃,她们会在爸爸妈妈的爱护下长成漂亮的好孩子,然后做宝根媳妇的。”
“我只娶一个媳妇。”小男孩抽搭道。
“是,宝根是好孩子,他的心地好善良,又勇敢,不愿意看见女孩子被嫌弃,是吗?”
“是。”小男孩答道。
“所以毛毛也不是别人家的,她是你姐姐,她和你喜欢的小玲、丹丹一样,只是一个小女孩。所有的小女孩长大了都会嫁给男孩子,都会去别人家。但是在嫁给别人之前,要有爸爸妈妈爱护她,有弟弟爱护她,她才能长成一个可爱漂亮的姑娘,就像小玲一样,你说对不对?
“对。”
“小玲来了宝根家,宝根也会好好待她的,对吗。因为她离开了原来的家,离开了自己的爸爸妈妈,成了宝根的媳妇,宝根就是她最亲的亲人了。是吗?”
“是。”
“所以你也要爱毛毛,这样,等毛毛长大了,嫁给一个像宝根一样勇敢善良的好男孩时,那个男孩会说:你看,毛毛这么好,就是因为宝根弟弟从小就喜欢她,护着她,她才长这么好的!所以,我会好好爱毛毛,我也爱宝根弟弟!他会这样说的。”
小男孩就高兴地笑了,好像那个二十年后的感谢提前听到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