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已初露,冰云看那个人眼神空茫地看着远处:
“人不能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一个被压在阴影里二十多年的人,他想直起身板活着。他的话让我知道,作为长子,我有责任撑起这个家,更有责任改变我的家人和周家的命运。”
冰云不语,那个老人说:做人要像竹子,有节,也有弹性。其实这个家的舵手,从未被压倒。他们是最平凡的人,却是这个世界真正的支撑。
“我比别人晚回城两年,再也没有时间按部就班地做一件事,我没有时间,我已经什么都给耽误了,二十七岁了还一无所有,没有钱,没有工作,没有结婚。在我该结婚的时候我是黑五类,流放荒原,没有好姑娘愿意或敢于嫁给我。”嘲弄地冲着棚顶吐了个烟圈:“一寸光阴一寸金,我发下狠来赚钱,我要用钱把这十一年的光阴补回来。只要能赚钱,我什么都干,什么投机倒把,走私水货,我不在乎,我就知道我这么干之后很快就有钱了,我的家人再不用穿破衣吃烂菜,他们可以吃鱼吃肉,可以用电壶烧水,有电视机看,夏天有电风扇用。我在插队的时候就偷着帮老乡卖过鸡蛋,我非常清楚被管制了十年的人们对于物资交易的渴望,我不觉得这是坏事,爱谁瞧不瞧得起我,我戴的一副墨镜的钱,就够他们上一个月班,我还会在乎他们的青眼白眼吗!
“大鹏家托人走关系才让他进了个街道小工厂,在机器上织线手套。学徒工,一个月的工资才十几块钱,第一年十五块,第二年十八块,转成正式工后,就三十六块万岁了。他攒两年的钱都不如我一天赚的多。”弯弯嘴:“不过他赚了个老婆,罗曼就是他在手套厂认识的。”冰云笑了。“但后来,就那么个小工厂还黄了,他和罗曼一人分了两大箱手套,根本卖不出去,那时候我已经在做百货商店了,我就说放这吧,顺便帮你卖了。后来罗曼被针织厂招去了,但针织厂只招女工。我就叫大鹏,说你自己来卖你的手套吧,顺便帮我卖货,你办事我放心。”看她一眼,好像是考证她是否能听得懂这话的典故,等看到她嘴角默契有余的笑意,便露出一个同样的似笑非笑继续说道:
“其实我刚开始摆地摊的时候,就和大鹏说,这个太赚钱了。很不起眼,也不十分合法,经常被抄,但真赚钱。我问他要不要一起干,但他舍不得他集体工人的身份。大鹏的性格太老实,太按部就班,他认为工资少点,能安安稳稳的就好,因为他已经有了罗曼和孩子,第二个也已经在肚子里。我也知道是这样,因为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可能被抓到关起来。但凡有工作有出路的,没人干这个。
“罗曼人好,我刚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经常上他们家蹭饭吃,那时候吃的东西都是要凭票购买的,谁家也没有多少多余的,但罗曼从来没不高兴过。有时候过节,食堂有好吃的肉菜,两人就买回家,把我叫去,添个菜,一起吃。大鹏发工资了,有时候也请我上顿饭店,一盘炒肉4角钱,一大盘很好吃的烧茄子1角8分钱,肉丸氽白菜2角钱一大海碗,馒头5分钱一个。”说话的人停下来,默默地吸了几口烟,好像在回顾那样的岁月,又好像在整理情绪:
“那是真穷,穷到有时候口袋里真的一分钱都没有过。”出神地看着手指间的香烟:“炒肉真好吃,那时候我就想:我以后一定要每顿饭都有肉吃!”嘴角向下弯着笑了,使劲吸了口烟,眯着眼睛看着烟从嘴里吐出来,再袅袅散去:“这就是我们的青春,刘冰云同志,用10年光阴记住一盘炒肉味道的青春,你能理解吗。”
时间仿佛停住了,停在一盘炒肉上。说话的人吸了一口烟,又轻嘘出去,如同叹息,
“我记着炒肉的味道,开始发狠地赚钱,等我有钱了,媒人上门了,可是阿康出事了。”停下来,一只眉毛拧起来:“其实就算阿康不出事,我一辈子的青春,半辈子的光阴,不是被战争毁了,竟是失身于一场文化革命,”转向她,现出一脸足以刻进灵魂的嘲弄:“呐,宝贝儿,我就问你:我为什么就要娶个傻瓜放在家里呢?”
冰云呆呆地看着那人,仿佛思绪跟不上那流逝的青春。
“呃,亲爱的,你不用受伤,我知道你并不是傻瓜。”
冰云回神,也恍惚听懂了他后面的话,便学着他的调调一本正经地扯扯嘴角:“请不要费心往没受伤的手臂缠纱布吧,周伟健同志。”她只是感叹一直以来她虽然零星地拼接了对他的解读,但听他亲口说出来时,还是觉得那种纠结的疼痛震慑人心。“通常傻瓜傻到我这种程度也就不懂得什么是受伤了。”
伟健大笑,正要结束这一场不着边际的谈话拉她去睡觉,却听那人幽幽地叹了口气:“其实阿健,我觉得人生能有点回忆真好。人要活得太顺利了会什么都没有,到老、到死时眼前都没有电影可以放。”看他一眼,下巴颏抵在膝头上,好似神往似地出了会儿神:“你不会觉得这辈子有一段这样大起大落的边缘人生很有趣吗?我敢说你的下一代人,下下一代人,他们都会比你们空虚的。”
大起大落的人生有趣?伟健看着说话的人,这还真是一个小赌徒的论调呢!
“小妞儿,你当下乡插队是旅游吗?你现在是长了前后眼,知道十年后结束了,但那时的我们可不知道。我们以为是此行一去无归期,终生流放。我看就应该把你扔进一个罕无人际的地方,让你尝尝人生看不到希望,劳动看不到成果,苦难看不到尽头是什么滋味,你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