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大奖
作者:马克D吐   牛奔马啸最新章节     
    瀛洲国的博士生们为写论文发论文绞尽脑汁,文科教授们为自己的教授级别愤愤不平。瀛洲国的文科教授到顶是二级教授,理工科却有院士。一个级别一种待遇,关系到看病能住什么病房,出行坐哪个舱,退休后能拿多少钱。
    邓希圣主动辞去国家元首一职时,最挂念的知识分子退休制度提上了日程。
    教授们,瀛洲国曾经的黄金大学生黄金大硕士黄金大博士,大干快干特干了三十年,如日中天时信奉社会达尔文主义三十年,现在老了,老得需要为自己的退休拼死谏言。
    一级教授不够用了,“资深”教授也不够用了,瀛洲国史无前例地为文科教授们想出了新封号:瀛江学者。
    谁想出来的新封号,没有人知道,但消息一出,文科教授们争先恐后,使出了浑身解数。
    瀛江学者,一年一百万瀛洲币。
    乔增德红了眼。
    他马上着手整理自己所有的科研成果、奖项,只要拿下新帽子,那就可以老翅振动犹能舞,退休绝对上等人。
    他搬出自己放在书房里的大盒子,里面是他近三十年里所有的身家。他像葛朗台注视着金币一样,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的获奖证书捧在手里,一张张细细回味着。
    每一张获奖证书都是他兢兢业业大公无私经天纬地之才的明证。这一张是省劳动模范,不兢兢业业,能得着“劳动模范”的称号?证书即是事实,盖戳即为定论。市里的,省里的,台部的,瀛央的......当年在北东师大,获奖证书雪花一样,月月得有两三张,比性生活的次数都要多。谁知到了瀛京,竟然屁也拿不到。
    乔增德对自己越骄傲,就越觉得自己的才华功劳被埋没;他越觉得自己的才华功劳被埋没,就越恨张生洪张一三之流。可别看张生洪生着一张癞头蛤蟆样儿,他的妻子却能给他提供资金支持。孙平尧能为他做什么?孙平尧不光不能为他帮上一星半点,而且联合乔其一起剥削他糟贱他!
    乔增德的脸上一会儿自傲得露出笑容,一会儿愤恨得如入地狱,一会儿清高得犹如屈原,一会儿满眼不甘心得自比先圣。但千变万化,人生所有解不开的结全都是因为这场婚姻。
    入错了行,也嫁错了娘。第一次投胎投错了,第二次投胎又投错了。
    乔增德不禁学着瀛洲国热播了几年还经久不衰的宫斗戏《贾嬛传》里的皇帝的神情,独自咒骂起来:“孙平尧这个毒妇!”
    孙平尧做完饭,在阴暗的客厅徘徊了又徘徊,见乔增德迟迟没有从书房里出来,她有些不耐烦,隔着门喊道:“乔增德,你吃不吃饭了?”
    乔增德把证书轻轻放回盒子,狠狠盖上盒子,猛地打开门,紧紧盯着孙平尧,低吼道:“一天天,你就知道川流不息地做饭吃饭,你还知道什么?”
    鲁哥迅的《伤逝》一次次出现在乔增德八十平米的两室一厅里。
    乔增德本来就气儿不顺,穆凡走后,王奇进门来,有意无意地说了一件让乔增德嫉妒到变形的事。学院里一个北湖佬教授卖了一套房子,一千三百万瀛洲币!
    乔增德只要想起北湖佬的一千三百万,心里就如同堵上一座白长山。他脸红眼绿耳鸣头晕,连王奇说了什么都没注意到。
    他走出书房,环视一下自己分的这套八十平米的房子,不禁又气又悲。如果当初不送乔其去纳加登,那他就可以把钱用在买房子上,当初刚来瀛京,如果他立刻买上房子,那现在有一千三百万的就是他!
    有了一千三百万,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现在倒好,房子房子没有,存款存款造光。少年贫寒不算贫,老来无钱难死人。乔增德绝望地满心悲凉。
    北湖佬教授一套房子就摇身变成千万富翁,乔增德都不用去学院楼,就能想象出学院那帮人会怎么样围着北湖佬赞叹。那么下一步,北湖佬就会成为新建立的学部的一把手。钱财带来声望,声望带来钱财,北湖佬这一下子,得着天命了。
    孙平尧这个只懂得享受剥削的资产阶级小姐,什么都不懂。乔增德的眼睛里冒着愤怒的火苗,剜了一眼孙平尧,气呼呼地坐到餐桌旁。
    孙平尧正为乔其的事跟乔增德闹着别扭,她揭了乔增德的伤疤。兴你乔增德在股票上赔钱,不兴女儿摸索财富之路?
    毛秀春在的时候,乔增德还能跟毛秀春抱怨抱怨她教养的“好女儿”,现在,毛秀春死了,乔增德连撒气的地方都没有了。他又不能真的杀了孙平尧,穆凡这才撞到他的枪口上,成了他的出气筒。
    学生一个个地又来剥削他,给他钱也不是真心实意,都是为了让他办事。乔增德觉得自己一生都在被利用,没有一个人真心对他。
    他想起了他娘于春梅。
    只有一个亲娘。亲娘好不容易来了瀛京,孙平尧竟然赶走了她!亲娘竟然连个挽救的机会都没有留给我......
    不,不能因为亲娘死了,亲娘就成了对的,亲娘也利用我!亲娘剥削我偏向乔增财!乔增财那个等靠要的巨婴!
    万般怨恨齐涌来,乔增德觉得自己的天灵盖像煮沸的烧锅一样,呼哧噗噜作响。他颓然地往餐椅上靠靠,抬起手搓了把脸。
    孙平尧忽儿地心软了一下,她发现,乔增德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母亲毛秀春曾经或许担心乔增德起“歪心”,可现在来看,乔增德的钱都花在她和乔其身上,就算有点贼心,但到底没有贼胆。老夫老妻半辈子了,别计较了。
    孙平尧想到这儿,默默地把饭菜端出来。
    乔增德气呼呼地扒着饭,孙平尧一粒一粒地捡着米。两个人各有各的沉默,满心的不舒坦。
    孙平尧见乔增德阴晴不定的脸上起着鸡皮疙瘩,叹口气,于心不忍地问:“你在书房扒拉啥呢?”
    乔增德把肥胖的身体朝外挪挪,扒着饭,不说话。
    孙平尧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噎得翻了个白眼:“乔增德,别给你脸不要啊!”
    乔增德把脸埋进碗里,筷子拨打着碗里侧,哒哒哒地吃完,连嘴也没擦,剔剔牙就钻回了书房。
    他一关上书房的门,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一下子哭得像个孩子,眼泪顺着眼角胡乱地溢出来。
    就连他娘于春梅去世他都没有这样哭过。
    乔增德突然想起刘青吾。那么多学生里,只有刘青吾像他。乔增德觉得刘青吾那认学的劲儿有他年轻时候的影子,想起自己对刘青吾说过的狠话,乔增德有些后悔。
    刘青吾比乔其不知道懂事多少。从不攀比不说,而且不卑不亢,就算自己那么样说狠话,刘青吾一个女孩子,竟然不怕他。比起那些唯唯诺诺的学生,比起唯唯诺诺的自己,刘青吾有志气。
    乔增德想起刘青吾,才忽然觉得,这个学生的话,竟然那么少。也因为她说话少,所以,她说的每一句,他才记得。
    乔增德想起自己跟刘青吾抱怨,他的爹娘如何对他不公平,他反问刘青吾:“天下的爹娘都是这样的。你爹娘并不能给你什么资源,爹娘和孩子之间也是利用和剥削,你不恨他们吗?”
    乔增德的这番话,王奇记到了心里,包霜蕊也抱怨过,周垳当着他的面哭诉过,史进咬着牙嘿嘿笑着,穆凡眼睛里怨恨着,只有刘青吾,乔增德始终没有从她脸上看到他想看到的表情。
    刘青吾原本不想回答。她不想帮一把岁数的乔增德解答人生困惑,一个愚痴贪婪的人,听到任何话都会剑走偏锋。对乔增德这种人最好的惩罚,就是让他一辈子活在自己的精神病里不得解脱。
    但是那一次,刘青吾意识到,乔增德是真的为他遭受的“父母不公”感到痛。
    她看看导师乔增德那拧巴得无法舒展的老肥脸,忍下心里的厌恶,第一次认真地回答乔增德的套话:“天下没有一百分父母,只要人有缺点,父母就有缺点。可是,即便他们不是我的父母,我也会说,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那种人。父母做的好与不好,如同一个孩子的学习成绩,那是一种能力。他们给我的,是他们能力范围之内能给我的最好的。人,应该拥有感受爱的能力。”
    乔增德听完,久久不能说话。刘青吾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乔增德觉得刘青吾说了真心话。
    他鼻子酸酸的,喟然长叹:“能说出这番话,真是个好孩子。”
    乔其和刘青吾比比,简直辜负了他的一番苦心培养。
    可是乔增德转瞬想,哼,这就是穷人。乔其是我一手培养的,我是谁,堂堂大教授,还不如些乡下人?我就不信!刘青吾肯定没说实话,农村人我还没见过吗?我爹我娘,哪个不是在利用我?天下爹娘都一样,刘青吾还没有认识到这个问题,还活在巨婴的迷梦里!我就不信,她能一辈子这样!
    乔增德确实不知道刘青吾在想什么。
    刘青吾看着乔增德,心里想,这就是儿子。一辈子等靠要的儿子,一辈子站不起来的儿子,一辈子怨天尤人的儿子,一辈子肩膀不担事的儿子,一辈子需要娘喂奶的儿子,一辈子活在自怜自恋中的儿子。
    男人的世界,可悲又可笑,荒凉又荒谬。快六十的人,自己的娘都做了古,他竟然还活在怨恨中,那么,这样的人的心胸,究竟能放得下什么呢?他以为的孝顺就是他邮寄给他爹娘那些他向别人索要来的“大礼包”吗?那不干不净的大礼包,他的爹娘吃得安心吗?他们会为自己儿子的好本事感到骄傲吗?
    刘青吾意识到,乔增德不仅把学生“平等”地看作“女人”,他是把他自己当成了和学生同龄的人。他对学生的要求是根据他的需要在变化,只要学生没有满足他多样化的需要,那么他就永远能找到怨恨的理由。
    就是有七十二变的孙悟空也无法满足像乔增德这样的老头“儿”。瀛洲国语,博大精深,老头儿,儿老头。
    此时,儿老头在年轻女学生跟前,要娘。
    刘青吾嘴角轻轻一笑,再也不肯说话。女性要的是平等,乔增德要的是特权。迷人渐修,悟人顿契,自迷邪辩者,天不救。
    乔增德抹干眼泪,重新整理起申请瀛江学者的材料,又重新陷入证书带来的荣光中。
    孙平尧见乔增德没有好脸地扔下碗筷,饭也就咽不下去了。她叹口气,站起身,弓着瘦长的虾背,把饭菜又端回厨房。
    “川流不息地做饭吃饭”。鲁哥迅说。
    孙平尧把碗筷咣啷一下扔进水盆。你跟鲁哥迅一起过吧。你跟鲁哥迅一起过,就不用川流不息地做饭吃饭了!
    她快步走到乔增德的书房,邦邦邦地砸开门。
    乔增德从地上爬起来,皱着额头上的猪皮吼着:“孙平尧!你干什么!”
    孙平尧抱着胳膊呛声说:“乔增德,晚上你做饭,我绝对不抱怨‘川流不息地做饭吃饭’,你不是觉得你什么都会吗?你不是说你在东日国连咸菜也会做吗?你不是在李升刘青吾周垳她们面前炫耀你自己在东日国多招女人喜欢吗?那你就自己做饭,咱以后就各过各的!”
    乔增德想起他在李升、刘青吾面前嘲笑孙平尧顺便吹吹牛的情形,孙平尧简直是破门而入,他恼羞成怒:“你还偷听我和学生谈论文?你还监视我?”
    “哼!”孙平尧刚才的心软荡然无存,“我监视你?你看谁好你就跟谁过去吧!人家也得看上得上你!还这个学生崇拜你,那个学生崇拜你,学生要不是为了学位,人能看上你这么个夯货?我在学生面前给你留够了面子,乔增德,你别给脸不要脸!”
    乔增德被孙平尧一顿歇斯底里骂得一时接不上话,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绝不肯认输。哼,我就知道,学生也不是真心对我的!女人都是一样的,我的学生,还向着“师母”说话,呸,什么师母,那就是我的保姆!专门伺候我的!我当牛做马,你孙平尧赚好人!那个穆凡,看着她我就来气!
    乔增德梗着蹲在肥厚肩膀上的脖子,年轻气盛起来:“我做就我做!做个饭有什么大不了,我从小就帮我娘做饭,我家里的活都是我干。”
    孙平尧咣一下把书房的门摔上,噔噔噔回到房间,眼泪一下子冲出了眼眶。
    她想家了。
    母亲还在的时候,她别扭着不肯回去,母亲不在了,她连个归处也没有了。
    孙平尧悲从中来,趴在枕头上呜呜呜地大哭起来。她还不知道,乔增德差点用这个枕头要了她的命。
    没一会儿,乔增德像一个炸药桶一样,叉着腿矗立在卧室门口,抬着胳膊指着孙平尧,平静地吼道:“孙平尧,你把我的教育部大奖弄哪去了?!”
    孙平尧拢拢头发,摸摸脸,站起身来,豁出去一样反问道:“乔增德,你自己的东西你自己不收拾好,你来找我做什么?”
    乔增德少见的没有立即爆炸,还是平静地吼:“两张教育部的大奖状,你是不是给我弄丢了?你给我找出来,不然我掐死你!”
    孙平尧从未见过乔增德这副吃人的模样,她心想,乔增德说的大奖状或许真的非比寻常。
    她推一把乔增德二百斤的躯体,乔增德纹丝不动。孙平尧瞪他一眼,从他胳膊缝里挤到书房。
    书房一地狼藉。
    这怎么下手找,何况那张证书,她见都没见过。
    孙平尧愣在书房门口。
    “孙平尧!”乔增德眼神狰狞可怖,声音传来,孙平尧真的害了怕。这次,她不敢再和乔增德硬碰硬,她觉得乔增德和以前吵架的时候,不一样了。
    孙平尧一言不发地赶紧出门。可从家走到学校,她还是六神无主。要到哪里去找一张她见都没见过的证书呢?
    她去了乔增德的办公室,无头苍蝇一样转了一圈。王奇和刘青吾到家里打扫过卫生,或许刘青吾会知道呢。
    孙平尧死马当活马医一样,给刘青吾发了消息。
    刘青吾从图书馆出来,见孙平尧浑身筛糠似的等着她,她心里一沉。
    吃完饭那天,乔增德和孙平尧特意留她在办公室说话,要把图书馆带编制的工作给她,但刘青吾压根就信不着他俩。人生气伤心,都是因为动心,动心是因为还有真情,等到真情不在,人也就百变不动其心了。
    刘青吾觉得自己的心离这个瀛京师门的人越来越远,远到,再也无法弥合,再也不想弥合。
    孙平尧牙齿得得得地大致说清了事情,刘青吾陪她去了乔增德的办公室。
    刘青吾沉着地看一圈乔增德的办公室,正在思忖着要从哪里着手查找,乔增德怒发冲冠地一把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