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加根和方红梅在武汉的两天行程,基本上是按照徐磊他伯妈设计好的线路完成的。
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正经八百的旅游。时间虽然很短,对他们的影响却非同一般。
此前,方红梅还没有到过省城,只是在人们维妙维肖的描述中,听说过大汉口的繁华。她原以为汉口就是武汉,只是叫法不同而已。现在她才知道,汉口仅为武汉的一部分。长江与其最大的支流——汉江在wh市中心交汇,把武汉分割成汉口、武昌、汉阳三部分,形成了人们通常所说的“武汉三镇”。
王加根跟随他妈白素珍曾来过武汉一次,也就是他妈带着他和奶奶为处理三货的丧事,找公安交管部门和武汉公交公司扯皮。不过,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八年,加上他那时年龄尚小,懵懂无知,没心没肺,耳闻目睹的东西很快就忘记了,谈不上有什么感触和印象。所以,这次专门到武汉游玩,同样让他感到非常新奇。
中山公园里人山人海,游人摩肩接踵,走路都不利索。每一个人都那么悠闲自在,不紧不慢地溜达,轻声细语地交谈。有的还提着录音机,播放着流行歌曲和好听的音乐。情侣们手挽着手,勾肩搭背,显得亲昵无比。沿路两边的假山上、亭子里、大树下,随处可见休息小憩的人们。有的在拉胡琴、吹笛子、吹口琴、吹长号,捣鼓着各种乐器,还有人随着他们的伴奏放声高歌。小湖里有人在划船。球场上有人在打羽毛球。绿草地上有人席地而坐,聚在一起野餐。高架铁轨上,有人骑独轮车慢行,喊着叫着让地面的人帮忙照相。
在一片开阔的场地,正在举办花卉盆景展览。可惜,王加根和方红梅都是“花盲”,认识不了几种花,十有八九都叫不出名,更分辨不出花的名贵与普通。只是看到奇形怪状的盆景和花树时,他们才停下脚步“观赏”一番。如果外形平常,哪怕是奇花异草,他们也不识货,感觉索然无味。离开花卉盆景展览现场,道路两旁摆放着很多表面凸出来或者凹进去的玻璃镜。人在镜子前面走过,看到自己的面貌和形象完全扭曲,特别滑稽可笑。这些镜子因此有个形象的名称——哈哈镜。他们在哈哈镜丛林中逗留了好半天,觉得这种别出心裁的东西特别好玩儿。不过,他们很快就被动感十足、活力四射的溜冰场所吸引。
五月的武汉是不可能结冰的。溜冰场实际上是水泥地面,必须穿着滚轴溜冰鞋才能够滑动,又称溜旱冰。在溜冰场上展示技巧和勇气的,基本上都是年轻人。他们动作舒展,身轻如燕,时而金鸡独立,时而雄鹰展翅,抬腿伸臂,变换着各种姿势。初学者则显得比较生疏,要么如步履蹒跚的老人,要么如hd学步的小孩。这些戴着头盔、穿着护掌和护膝的“菜鸟”,尽管小心翼翼,还是免不了摔跤,造成连环相撞跌倒,引起场内一片混乱。一个漂亮的姑娘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小伙子,被撞者竟然如中了头彩一般高兴。小伙子抓住姑娘的胳膊,没有让姑娘跌倒。接着又与姑娘手拉着手,两人一起滑行。他们如跳交谊舞一般,交换位置,旋转环绕。小伙子时不时扮着鬼脸,做着怪像,逗姑娘开心。
看着这些无忧无虑、快乐无比、性格开放、落落大方的城市青年,王加根满眼都是羡慕,甚至有些嫉妒。方红梅也看得入了迷,扶着溜冰场边上的栏杆,面带微笑,舍不得离开。在徐磊多次催促下,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告别溜冰场,前往公园里面的动物园。
王加根和方红梅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娃,见过不少的家畜家禽。猪马牛羊驴猫狗兔鸡鸭鹅都比较熟悉,但虎豹豺狼狮子狐狸之类的野生动物,只是在电影、电视和书本上看到过。现在终于有机会与这些可怕的家伙们近距离接触,内心的激动与兴奋是不言而喻的。在动物园里,他们学到了不少知识。比方,熊猫有大熊猫与小熊猫之分,大熊猫为中国特有,以竹子为主要食物。小熊猫有一条长长的尾巴,又粗又蓬松。辨别雄狮和雌狮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看它们的个头和身上的鬃毛。雄狮的个头普通比雌狮大。雄狮有鬃毛,而雌狮没有。孔雀为“百鸟之王”。孔雀开屏主要是为了引起异性的注意。能够自然开屏的,只能是雄孔雀。雄孔雀展开尾屏,不停地做出各种各样优美的舞蹈动作,就是为了炫耀自己的美丽,吸引雌孔雀……
游过中山公园,他们准备去对面的武汉商场转转。
在中山公园大门口,聚集了好大一堆人,似乎在看红火热闹。出于好奇,他们也从人群缝隙里挤了进去。原来,大家是在参与一种赌钱游戏。一个身穿黑皮茄克的中年人蹲着,地面上摆放着三个类似茶杯的竹筒。他先把竹筒逐个拿起来展示给众人看,里面都是空的,什么也没有。再放了一粒骰子在地面,拿一个竹筒罩上。接着,把另外两个竹筒也倒扣在地面上。然后,不停地挪动三个竹筒的位置,速度不断加快,让人眼花缭乱。最后,他停止挪动,让人们猜测骰子在哪只倒扣着的竹筒下面。猜测的方式,就是赌钱——你认为哪只竹筒罩着骰子,就把钞票放在哪只竹筒前面。
“皮茄克”大声地喊叫着,吆喝着,鼓动人们下注。
等所有的人下注完毕,他再把竹筒逐个翻开。罩着骰子的竹筒前面有多少钱,他就赔多少钱;没有罩着骰子的竹筒前面押的钱,则会被“皮茄克”收走,装进他自己的腰包。
徐磊站在一旁看了几轮,完全被这种有趣的赌钱游戏吸引了。看到不时有人赢钱后笑呵呵地离开,他心里痒痒的,也想碰一碰运气。王加根马上打破,告诉他这些都是骗人的把戏,劝他不要参与,赶紧离开。
徐磊说:“几十双眼睛盯着呢!庄家能玩什么假?是输是赢,考验的就是你的观察力。”
他没有听从加根的劝告,又耐心地看了一会儿。在不下注的情况下,试着猜测了几轮,发现自己的选择都是对的。当下一轮赌局开始时,他毫不犹豫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五元钱,押在了他认定罩着骰子的那只竹筒前面。结果,他输了。五元钱的钞票马上就被“皮茄克”收走,成了别人的。
徐磊懊恼不已,对这一结果感到非常纳闷。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呀!骰子明明是在他押钱的那只竹筒下面,怎么会跑到另一只竹筒下面呢?未必是从地底下钻过去的?寻不到庄家弄虚作假的把柄,他也没有办法找别人扯皮。愿赌服输,他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徐磊原本计划和王加根他们一起逛武汉商场的,遭遇这场打击后,已经没有了游玩的兴致,于是遗憾地向两位老同学告别。
接下来的旅游,就变成了王加根和方红梅的情侣游。
游玩的过程比较顺利,只是在住宿时遇到了一点儿小麻烦。因为他们没有带身份证件,出门时又没有找单位开张介绍信,跑了好几家旅社,别人都不愿意为他们开房。没有办法,他们准备去武昌火车站候车室里过夜。
走到武昌大东门时,恰好路过一家旅社,王加根决定再进去碰碰运气。他带着侥幸的心理走进旅社,向负责登记的服务员说明情况,希望能够让他们住宿。服务员犹豫片刻,还是不同意给他们开房,提出可以在走道上加两张行军床,让他们睡在走道上。
王加根和方红梅欣然同意。
开票时,服务员问他们是不是夫妻。方红梅满脸羞涩,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王加根却信誓旦旦地说是。
“那你们为什么不把结婚证带上呢?”服务员反问,“如果你们带着结婚证,我是可以给你们开单间房的。”
“单间房多少钱一晚上?”加根问。
“八块。”
王加根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啊!住一晚上要八块钱。就算他和红梅真是夫妻,恐怕也舍不得花这么多钱住一宿。睡那么几个小时,一个月工资就去了四分之一,打死他也舍不得。睡觉嘛,走道上与房间里有多大区别?他宁愿花几角钱睡在走道上,也不愿意花八块钱睡单间房。
这次旅游结束回到学校后,王加根好些日子都难以平静。见识过大武汉的美丽与繁华,体验过城市人悠闲自在的生活,再看看身边的工作环境,看看自己过的日子,那简直一无是处!
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差距,强烈地刺激着他。在武汉时他就胡思乱想过,幻想着有一天他和方红梅也能生活在武汉这样的大城市。不上班的日子,两个人手拉着手,随心所欲地逛公园。
他知道,这种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写下来就是《狂人日记》,说出来就变成了聊斋。因此,他既没有写,也没有说,而是深深在埋藏在自己的心底。全当是自己的一个梦想吧!即使实现不了,能够做梦,也是难能可贵的。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拿破仑的话掷地有声。有梦想才有目标,有目标才能明确努力的方向。
“五一”过后两三个星期,就到了农村最繁忙的季节。
小麦已经成熟,等待着收割。早稻秧苗开始发棵,需要浇灌,还要拔去与其争夺养料、影响其生长的野草。点种的棉花苗刚成活,必须锄草和松土。没有长出苗的地方,还得重新补苗。因为怕耽误农时,花园公社小学的民办教师和“半边户”公办教师一窝蜂地请假,小学高年级和初中班的学生也大面积旷课。
学校的教学秩序完全乱了。
陆定国紧急召集学校领导开会,针对农村学校的具体情况和特点,决定放假四天——这就是在城市学校里难得一见的“农忙假”。
当全校师生为放假而欢呼雀跃的时候,王加根又开始为假期去哪儿犯愁了。他最想去的地方,当然是方湾中学,利用难得的假期与心上人厮守。但是,眼下又没有到他们约定的“见面周期”。更主要的是,他不知道方湾中学是否也放农忙假。如果方湾中学没有放假,方红梅就得上班,没时间陪他。他一个人闲呆在那里,也没什么意思,而且会被方湾中学的老师和家属们笑话。
安守花园大本营吧,学校食堂已经停火,没地方吃饭。自己做呢,时间就会全部交给一日三餐,也干不了什么事情。还是回杨岗王李村吧!自上次回王李村接奶奶之后,王加根再也没有回去过。家里情况怎么样?妹妹加叶现在谁在带?农活需不需要人帮忙?
所有这些,他一无所知。
尽管王加根不喜欢他爸,与继母胡月娥也没什么感情,但王李村的那几间土坯瓦房毕竟是他的家啊!从血缘上讲,王厚义是他父亲,加叶是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些都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血浓于水。藕断丝连。不管怎么说,总有一丝丝牵挂。
这样想着,他就简单地收拾东西,步行到花园汽车客运站,坐上了开往杨岗公社的班车。
在双峰管理区下车后,他兴致勃勃地回到了王李村。走进冷冷清清的家,加根意外地见到了他爷爷——当然不是二十年前过世的爷爷死而复活,而是生活在潜江农场的厚义他爸——加根血缘上的亲爷爷王裁缝。加根与爷爷见面不多,但印象还算深刻。主要是因为爷爷会裁缝手艺,给他做过几件衣服。
剃着光头的王裁缝坐在堂屋里的一把椅子上,有气无力地摇着摇篮。老人家的眼睛是闭着的,脑袋时不时左右摇晃。只有听到小孩的哭声,他才会突然惊醒过来,加大摇动的幅度。见加根回来,老人家从椅子上站起来。告诉孙儿,他爸和他继母到地里割麦子去了。
加根哼了一声,准备把带回来的提包放在吃饭的小方桌上。见上面满是灰尘,又想另寻一个地方放。但环顾堂屋,所有的桌子、凳子和椅子,包括神台上,没有哪个地方不是铺满灰尘,有的上面还有鸡屎。万般无奈,他只有把提包放在墙角的麦草堆上。那上面似乎要干净一点儿,最起码看不见明显的灰尘。
他脱下外衣,打算进厨房自己弄点儿吃的——肚子实在是太饿了。王裁缝很热心地跟了进来,但也不知道该做点儿什么。说了两句客套话,又退回堂屋,照看孙女加叶去了。
加根突然之间特别想念奶奶。
奶奶在时,他每次回家,老人家都会接过他的提包,双手抚摸着他的脸蛋,说他瘦了。然后,不由分说地去给他弄吃的。他有时还嫌奶奶啰嗦,受不了奶奶的过分热情。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听到奶奶颤巍巍地叫他一声“根”啊!
世界上的事情总是这样,当你长时间拥有,并且习以为常的时候,并不会认识到它的价值,也难得去珍惜。只有当你失去了,并且再也难以轻而易举地得到,才会发现它的珍贵。
王加根在厨房里没有找到米面,就回到堂屋,见厚义夫妇的房间上锁了,就走进奶奶在家时住的房间。打开睡柜,看到里面有一点儿豆丝和面条。他拿了一把面条,回到厨房。厨房里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真想把煤油灯点着,但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农村里白天点灯,要是被别人知道了,会被骂死的。
拿葫芦瓢从水缸里舀了瓢水到锅里,用火柴点着稻草把子塞进灶堂。水烧开后,把面条下到锅里。该放油盐了。但灶台上的油壶是空的,拿起来倒了半天,一滴也没有出来,手指上还留下一道黑印。打开碗柜,看到一个瓷汤匙里有糊状的熟猪油。猪油上沾有黑色的火灰和用筷子撬过的印迹。按加根的想法,把汤匙里所有的猪油放进锅里都嫌少,但他知道,这一汤匙猪油家里可能会用好几天。奶奶以前炒菜时,每次只是用筷子撬一点儿猪油放到锅里,抹抹锅而已。所以,他还是手下留情,只撬了一半儿到锅里,水面能够看见油花儿就行了。
农民还是苦啊!能够吃饱穿暖就不错了,不可能有太多的讲究。虽说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农村里冒出了一些富裕户,但数量微乎其微。即使在江汉平原这样的鱼米之乡,“万元户”也是凤毛麟角,而且很多都是靠做生意、办企业积累的财富,真正靠种田富起来的基本上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