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临近的时候,牌坊中学校园里开始杀猪了。
这是学校多年形成的保留节目。猪是从邹肖村农户家买来的,杀猪的人也是从邹肖村请来的屠夫。
学校后勤主任邹贵州督阵,食堂的三个炊事员帮忙。花了大半天时间,才把两头活蹦乱跳的肥猪变成一大堆白花花的猪肉。
肖金平抱出一大捆塑料编织袋,聋子聂师傅拿出食堂称米称菜用的杆秤,听从司务长小朱的指挥,把猪肉分成与全校教职工人数相同的等份。每份大约十五斤。
全部分好之后,在编织袋上贴上编号,然后通知学校教职工来抓阄。每人从铝盆子里拿一个纸团,按照纸团上写的号码,去领取那份属于自己的猪肉。
猪肉分完之后,再按照同样的方法分鲜鱼。鲜鱼每份十斤。
王加根方红梅是双职工,领到的东西都是双份。这样一来,家里就有了三十斤猪肉、二十斤鲜鱼,年货的大头基本上搞定了。
他们把猪肉切成两三斤一块,逐块抹上食盐,放在塑料脚盆里腌起来。鱼则去鳞去腮去内脏,腌制在一个搪瓷脸盆里。
一家三口已经作好了在牌坊中过春节的准备。
即将过去的一九八六年,他们最大的收获当然是有了小宝宝欣欣,最大的遗憾则是王加根与大专文凭擦肩而过。
自学考试的最后三门课程,他有两门顺利过关,而《政治经济学》挂了,只考了五十八分,差两分及格。就因为差这两分,他没有成为hub省高等教育自学考试首批毕业的大专生。
这一年,其他方面没什么大起大落,但让人闹心的事情还是不少。比方,加根他爸王厚义背着他们卖掉了王李村的房子,举家迁移到潜江县江汉农场;方红梅生孩子时难产,差点儿丢了性命;王加根的文学创作没什么进展;聘请保姆与辞退保姆的波折;方敬武性格叛逆导致的家庭矛盾……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新的一年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寒假一到,夫妻二人就忙碌起来了。方红梅头上包着毛巾,王加根身上系着围裙,用竹篙绑上扫把,把房顶、墙壁上的蜘蛛网和扬尘认认真真地清扫了一遍。抹家具,拖地,清洗蚊帐、床单、被罩,晒棉絮、棉衣、毛衣和那些压在箱子里长期不穿的衣裳。凡是能够挪动的东西,都搬到大门口或者后院子里晒一晒、晾一晾,见见阳光。
再就是一趟又一趟地去花园镇采购年货。
单位分的鱼肉都腌成了腊货,他们还得买一些新鲜猪肉回来灌香肠、包饺子、炸肉丸。到了除夕吃年饭的时候,还得买一条新鲜鲤鱼。年年有余(鱼),鲤鱼跳龙门。年饭席上没新鲜鲤鱼可不行!还要买大米和面粉,食油和蔬菜,花生、蚕豆、葵花子、西瓜子之类的炒货,香烟、糖果、茶叶和白酒。吃的是大头。新衣服一人添置了一件。最后是烘托新年喜庆气氛的用品——年画、鞭炮和写对联用的红纸。
方红梅说,少吃一点儿、少喝一点儿没关系,但鞭炮一定要买。至少要买三串:吃年饭时放一串、除夕迎新年时放一串,正月十五送年时放一串。过年鞭炮放得响,放的时间长,放得顺利,能给来年带来好运气。
王加根心里觉得她迷信,口里却没有说出来。大过年的,不吉利的话少说。在事关来年顺遂的大事情上,多花几个钱值得,浪费了也无所谓。宁可信其有,免得真的遇到不顺利的事情时后悔。
他们都是在农村长大的,眼下实际上也生活在农村。对于过春节的传统习俗,耳濡目染,自觉不自觉中传承了一些,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虽然他们读书和工作后接受的是辩证唯物主义教育,但是,让他们对祖先流传下来的、带有唯心主义色彩的风俗习惯全盘否定,似乎也不可能。那些东西毕竟是一种文化。既然有那么多人相信,流传了那么久,生命力如此之强大,肯定有其存在的基础。再说,放鞭炮红火热闹,能够营造出春节的喜庆气氛。
灌香肠是王加根的事情。
他先把买回来的新鲜猪肉切成小块或细条,肥瘦搭配盛在面盆里,加入食盐、白糖、糊椒、味精、香油、白酒,拌匀。再找个空酒瓶敲碎,留下瓶口到瓶颈漏斗形状的那部分,在石板上把锋利处磨光——这就是灌香肠的工具。
将肠衣的一头用棉线系牢,另一头套在“玻璃漏斗”的细端,一手捏紧肠衣,使其贴在“玻璃漏斗”上不脱落,另一只手把猪肉条或者猪肉块从“玻璃漏斗”口塞进去。这样不停地往里塞,时不时还用筷子往里捅,肠衣就会慢慢地鼓胀起来。直到肠衣完全被猪肉填满,再用棉线把灌满猪肉的肠子系成一段一段,就算大功告成了。
也有功败垂成的时候,那就是肠衣快要灌满时,突然撑破了。遇到这种情况,就得重新再来,或者减少香肠的节数。因为天气寒冷,灌香肠又不能戴手套,灌不了一会儿,双手就会冻得生疼,十根手指头完全麻木,甚至失去知觉,特别难受。
王加根有时实在忍受不了,就停下来到煤炉子上烤烤火。
灌好的香肠和腌好的腊鱼腊肉穿上麻绳,用“s”形的铁钩挂好,晾晒在后院子里的墙壁和树枝上,满院子立刻有了浓浓的年味。
在加根红梅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欣欣总是特别兴奋。她站在小摇车里,一起一伏地拱动着身体,手里叮铃铃地舞动着铜铃铛,口里咿咿呀呀地叫唤着,象唱歌,象说话,更象拉拉队员在加油鼓劲。
两个大人忙一阵儿,就会靠近小摇车逗一会儿欣欣,以此来奖励和安慰懂事又听话的女儿。
腊月三十是最忙碌的日子。
吃过早饭,他们就开始筹备中午的年饭菜。炸肉丸,炸藕节,炸花生米,卤牛肉,卤海带,这些技术性比较强的活儿,都由方红梅亲力亲为。
王加根给她打下手。
中午一共做了十个菜,应“十全十美”之寓意。十个菜里面有荤有素,有凉盘,有热菜,全部端上餐桌时,还是比较壮观。对于第一次自己做年饭的他们来讲,这已经是盛宴了。
王加根到大门口噼里啪啦地放完鞭炮,便回到家里,关门闭户,和老婆女儿一起享用这顿一年中最重要的午餐。他喝白酒。老婆喝红酒。本来,方红梅正在哺乳期,是不能够沾酒的,因为过年高兴,也就咬咬牙破了例。不过,喝酒之前她先给欣欣喂了奶,以免酒后喂奶对女儿产生不利影响。
吃过年饭,方红梅清场洗碗,王加根搭着凳子贴年画,贴“福”字。最后才是除夕的压轴戏:写对联。
牌坊中学其他教师的春联在放假之前就写好了,都是自己买好红纸,在报纸杂志上的“春联集锦”中选择一两幅,请毛笔字写得好的宁海涛和黄老师代劳。
王加根和方红梅没有凑这个热闹。
他们都是语文教师,王加根还是个文学爱好者,抄书上或报上现成的春联,觉得没有面子,也显示不出他们的水平。自己家的春联还是应该自己创作,应时应景,真实地表达他们过春节的感受和心情。
王加根对着裁好的红纸冥思苦想了好半天,也不知道写什么是好。方红梅取笑道,什么狗屁作家!酝酿一副对联,比女人生孩子还难。人家曹植七步成诗,要不你也出去走走,或许灵感就来了。
听老婆这么一说,王加根还真的放下毛笔,把欣欣从小摇车里“拔”起来,抱起女儿走出了家门。
是个多云的阴天。没有雨雪,也看不见阳光,室外的气温明显比室内要低。操场上的枯草间,残留着一些未消融的积雪,闪烁着冰冷的白光。隔壁程彩清家的门上挂着一把锁,他们一家三口放假后就回农村老家了。门卫老宁也去了宁家河他大儿子家。
放眼望去,学校里所有的校舍——包括教室、办公室、宿舍、食堂、门房全都被“铁将军”把守。整个校园里看不见一个人影儿。除了树枝间偶尔飞过的几只麻雀,也看不到其他的活物。
这样孤独地徘徊于湿漉漉的甬道上,听着附近村庄此起彼落的鞭炮声,搂着怀里默不作声、东张西望的女儿,王加根悲从中来,眼眶一热,泪水就涌了出来。
常言道,每逢佳节倍思亲。此时此刻,他特别想念父亲和母亲,想念远在美国的姐姐,想念含冤离世的奶奶。放假前,他也曾想过去河北保定或者潜江县江汉农场过春节,但这种念头马上又被他自己否定了。母亲白素珍自索走那两百元礼金,愤然离开牌坊中学之后,快两年没有与他们联系了。父亲王厚义背着他们卖掉王李村的房子,悄悄迁移到江汉农场也快一年时间。
王加根不清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父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生在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家庭。就算他和方红梅有一千个不是,有一万个不对,他们的女儿欣欣何错之有?出生到现在,爷爷奶奶竟然连一句祝福的话语都没有。她来到人世的第一个春节,都没有办法与亲爷爷亲奶奶一起度过。
王李村是回不成了。生他养他的家乡,连他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祖先留下的房屋,已经成了别人家的。方湾菜园子村呢?虽然那里有一群与他们相亲相爱的人,但那栋摇摇欲坠的老房子又太窄小,敬文、敬武、腊梅都回家后,根本就腾不出供他们住宿的地方。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决定哪儿也不去,就在牌坊中学过年。
这里虽然孤寂和简陋,但毕竟是他们自己的家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他们只能把这里作为安身立命之所。
从内心里讲,王加根希望这里是他们暂时栖身之地,而不应该成为他们的最终归宿。但是,什么时候能够离开这里?或者说,究竟能不能跻身城镇,到条件更优越的地方去?他心里没有一点儿底。
前途一片渺茫。也许,他们只能一直呆在这里,直到退休,直到耄耋之年,直到走进坟墓。
“哪里的黄土埋不得人!”同事们经常说的这句口头禅,常使王加根感到人生的无奈和凄凉。不错,黄老师、张仲华、肖玉荣、宁海涛、邹贵州这些中老年教师,不都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和生活了大半辈子么?他们极有可能就这么一直过下去。
全国农村中小学教师数以百万计,很多人的工作环境和生活条件还不如牌坊中学,他们照样在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工作。既然别人都能够爱岗敬业,你王加根为什么就不能安贫乐道,心无旁骛地扎根乡村?
这些道理王加根都懂。他也不是嫌弃农村教师这份工作。凭良心讲,他还是非常喜欢教书的。如果他是单身一人,无牵无挂,让他在哪儿工作和生活都无所谓。问题是,他成家了,有老婆,有孩子,他就必须尽到一个做丈夫和当父亲的责任。
方红梅不满足于现状,欣欣没地方上幼儿园,读不了好的学校,他怎么能够袖手旁观?他必须努力去奋斗。这种“努力”,当然不是拉关系、走后门,通过不正当的途径。再说,他也无关系可拉,无后门可走,更拿不出钱去请客送礼。他只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去争取!
眼下,他努力的方向主要有两个:一是好好教书,做出成绩得到领导的认可,争取调到条件好一点儿的学校。二是坚持业余创作,写出有影响的文学作品,争取改行到文化部门或者报刊编辑部。
两条途径中的任何一条路都不好走。虽然成功很难,但别无选择。他只能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在无望中去寻找希望。想起这些,王加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该写什么对联。他抱紧女儿,急急地回到家里,铺开红纸,提起毛笔一挥而就。
上联:无路可走索性另辟蹊径
下联:有家难回干脆再立寒门
方红梅看过,觉得不怎么样。大过年的,又是“无路可走”,又是“有家难回”,晦气,不吉利。
王加根却坚持要这么写。
他说,春联只要能体现真实处境,能表达真情实感就行,跟吉利不吉利没什么关系。为冲淡对联中的悲观气氛,横批相对比较乐观:车到山前。
“随你便吧!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欣欣交给你了,我去睡觉的。晚上还要看春节联欢晚会。”方红梅懒得继续讨论,进卧房休息了。
王加根把写好的春联摊在客厅的地面上,等墨汁干了好贴。然后,抱起小摇车里的女儿,开始唱神歌催眠。
和全中国的大多数家庭一样,他们的除夕夜是在收看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中度过的。临近零点,王加根还到大门口放了一串鞭炮。
大年初一的早上,他们醒得很晚。
清醒过后,又不愿意起床,两个人都懒在被窝里,与早已在床上自言自语、自娱自乐的欣欣说话和疯闹。
朦胧中,听到敲门的声音。
他们非常惊讶,慌慌张张地穿衣起床。开门一看,竟然是一大群学生。有王加根班上的,也有方红梅班上的。他们个个穿着新衣裳,人人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见王老师和方老师出来了,大家或拱手作揖,或弯腰鞠躬,口里道着“恭喜发财”“新年快乐”。
王加根和方红梅赶快回礼,热情地招呼学生们进屋。家里的凳子太少,先来的几个学生坐下后,后来的就只有站着。
方红梅端起桌上的果盘,让学生们吃糖果、瓜子和花生。欣欣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又高兴起来了,“哥哥”“姐姐”地叫着,站在小摇车里手舞足蹈。
平日冷冷清清的家里骤然间如此热闹,王加根真有点儿不适应。他赶紧把电视机打开,一会儿去倒开水,一会儿去找板凳,手忙脚乱的。方红梅整理完卧室,进厨房撬开炉子,烧水准备下饺子。
学生们一个劲地推辞,或者拽着她的衣服,说不麻烦了,说他们在家里吃过早饭,有的还借口要去其他地方拜年,告辞离开了。
几个远道而来又确实没有吃过早饭的学生留了下来。他们自己动手包饺子。餐桌上摆满后,王加根又把橱柜上的两块滑动玻璃揭下来,拿抹布抹一抹,撒上一层面粉,作为放饺子的物件。
结果,因为不小心,其中的一块玻璃被打破了。毛手毛脚的肇事学生满脸通红。
方红梅赶紧安慰道:“没事。越摔越发,好兆头!”
小锅小灶,加上大家忙碌的时候,又陆陆续续来了好几茬学生,方红梅只能守在厨房里,一锅接一锅地下饺子。煮熟了,招呼几个人进来吃,接着再煮,如卖早点的小贩一样。
大家包的包,吃的吃,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谈到他们家门口的对联,学生们都觉得挺感人,说猛然间看到时,眼泪都快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