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没几天,牌坊中学就出了一件大事情:体育教师程彩清被公安局抓走了!
警察来抓人时,还抄了程彩清的家。
现场搜出三个存折和八百多元现金,还有麻将、长牌、牌九、骰子之类的赌具。这件突发之事自然成了爆炸性新闻,在牌坊中学以及周边的学校和乡村里传播,并迅速扩散到整个花园地区。
程彩清涉嫌赌博犯罪,既聚众赌博,又参与赌博,据说可能要判刑。打麻将也会坐牢?人们在议论纷纷的同时,感到无比惊讶。平时有人打麻将被公安局抓到,至多交几个罚款,或者被拘留几天,没有听说谁因为打麻将坐牢的呀。眼见程彩清倒了霉,熟悉或认识他的人表现也各不一样。有的兴奋,有的同情,有的惊恐,有的担心。特别是那些曾经和他同场竞技、参与过抹牌赌博的“战友”,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害怕拨萝卜带出泥,把自己牵扯进去。
程芸的表现却有点儿出人意料。
按说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一个女人早就吓得魂飞魄散,要么伤心欲绝地以泪洗面,要么关门闭户羞于见人,但程芸看上去却非常平静。她既没有回娘家诉苦,也没有回婆家避难,仍然带着两个女儿住在牌坊中学。白天她总是故意敞开大门,把家里的录音机打开,播放节奏感极强的流行歌曲,让音乐在校园里飘荡,有时还随着音乐哼唱几句。出门提水、洗菜、涮衣的时候,时常横眉鼓腮,吊着个脸,见到谁都不理不睬,似乎牌坊中学的每一个人都成了她的敌人。在家里拖桌子、搬凳子、开门、关窗户格外下劲,老是弄得乒乒乓乓的响。隔不了一会儿,她就抄起家里那把高梁穗编成的笤帚,打扫家门口的卫生,故意弄得尘土如浓烟翻滚,随风飘进邻居家里和初一年级两个教室里面……
遇到这种没素质的邻居,王加根和方红梅也很无奈。
讲道理肯定毫无用处,他们也就不去与她计较。平心静气地关上自家门窗,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只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他们的心情本来就不好,因为暑假期间得到一个坏消息:腊梅今年高考又名落孙山。不过,她的总分数距中专录取线相差不远,还有希望上自费中专。定向录取学校为孝天地区财贸学校,需要一次性交纳学费一千五百元。面对这么大一笔费用,家里两位老人愁得头发又掉了不少。
腊梅哭天抹泪,说自己不去上自费中专了,要么继续复读,要么回家种田。可复读同样要花钱,还不知复读一年之后又会考得怎么样。更主要的是,这女子读书眼睛都快读瞎了,继续在高中拼命,恐怕身体吃不消。如果回家种田,那十几年的学不是白上了?
两个老人商量后达成共识,砸锅卖铁也要送腊梅去上自费中专。他们把今年新收的棉花全部卖掉了,接着开始找亲戚朋友借钱。另外,腊梅考上中专是喜事,家里可以过客,从亲戚朋友那里收到一些份子钱。把卖棉花的钱、借到的钱和有可能收到的礼钱加在一起,估计能够凑到一千元。
“剩下的五百元钱就靠你们了。”方父对正在菜园子村过暑假的大女儿红梅说,“你回去跟加根商量一下,无论如何要帮帮你妹妹。敬武以后就不用你们管了。他不是读书的料子,就让他回家种田。我和你妈养了你们兄弟姐妹四个,不能说身边一个也不留。”
方红梅面有难色,没有马上回答她爸。
家里有多少积蓄,她心里一清二楚。就算倾箱倒箧,他们也拿不出五百块钱来。欣欣出生后,他们才还完欠学校的账债。接着就商量着应该给女儿存点儿钱,以备将来读书上学或者有其他急需时用。
钱就是这样,放在手里不知不觉就花掉了,存钱必须下狠心。他们到花园镇上的银行去咨询,别人向他们推荐了一种“零存整取”业务。每月固定存上一笔钱,可以约定存一年、三年或者五年,到期后一次性支取本金和利息。这种存款方式五元起存,利率按整存整取存款的六成计算,比活期存款要高得多。
夫妻俩咬咬牙、狠狠心,决定每月存上三十元,约定存期为三年。三年期满后,存款就能够突破一千元。就这样,从欣欣满百日的那个月起,王加根领了工资就往花园镇跑,首先到银行把那三十元钱存下,再来安排其他的花销。
算下来,他们已经存了一年零两个月,存折上应该有四百二十元钱。这就是她和王加根两个人参加工作以来的全部积蓄。现在让他们全部拿出来,她的确有点儿心疼。况且,就算全部给腊梅,也凑不够五百元,还不知道王加根会不会同意。
“姐!你和姐夫帮帮我。我将来会报答你们的。”腊梅红着眼睛开了腔,又补充道,“全当是我向你们借的,等我工作了再还你们。”
方红梅听到这儿,也难过得流下了眼泪,说:“我们尽力吧!我们也没这么多钱,还是得找人借。等我回花园后,和你姐夫商量一下怎么弄。反正自费中专报名要等到十月份,还有一个多月时间。”
开学这几天,王加根和方红梅一直在为借不借这五百元钱给腊梅闹矛盾。各人摆各人的道理,达不成统一意见就争吵。他们自己的心都操不完,哪儿有心思管两旁世人的闲事?
程彩清抓走的第二天,程芸找过牌坊中学代理校长张仲华。要求学校领导出面做工作,去公安局把她男人弄出来。
张仲华不加思索地回绝了,并提醒程芸:这不是治安处罚,是刑事案件!程彩清已经触犯了刑律,被确定为犯罪嫌疑人。学校出面说话根本就不起作用,还会落个妨碍执行公务的罪名。
“抹牌赌博又不只我们家彩清一个人!凭什么其他人都没事,只抓他一个人?”程芸理直气壮地质问道,“要倒霉大家都倒霉!学校不管是吧?我也不会让你们有好日子过。就算枪毙我们家彩清,我也要找几个垫背的。”
接下来,三天两头就有人被派出所叫去“协助调查”。
这些人都是曾经在程彩清家里抹过牌、赌过博的。一旦被请去了,就不能利利索索地回来。公安局一定要家属去交罚款赎人。
牌坊中学有好几个教师被请去过,包括邹贵州、赵乾坤、张仲华和已经借调到孝天市教委工作的丁胜安。还有其他学校的教师,以及花园镇和附近村庄的赌徒。这些人知道自己是被程彩清两口子“出卖”的,因此对这一对狗男女恨之入骨。他们交过罚款、写过悔过书、灰头土脸地回来后,见着人就骂程彩清和程芸不是东西。
“检举吧!举报吧!报出的人越多,说明你程彩清赌博的次数越多,影响的范围越大,你的罪行就越重。自以为罪不罚众,其实是他妈的蠢猪!”邹贵州谈起疯狂报复的彩清两口子就恼羞成怒,无数次这样发表自己的观点。
那些侥幸还没有被公安局传唤的“漏网之鱼”,见到程芸就绕道儿走,唯恐避之不及,不敢与她靠近。
只有王加根和方红梅平静如常,安然无恙。他们从不染指抹牌赌博,一次也没有参加程彩清家的“狂欢”,因此不担心警察来请他们。
俗话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看到程芸如过街老鼠,人人见了都讨厌,想起这婆娘往日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的恶行,方红梅甚至有点儿幸灾乐祸,觉得大快人心。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人在做,天在看。上天还是长着眼睛的!”她象个哲人般地总结道。
不过,提起弟妹升学考试的事情,她又抱怨菩萨不开恩。
妈妈那么虔诚地去木兰山烧香,腊梅和敬武还是一个也没有考上。敬武落选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家里人都没有作他的指望。腊梅没考上,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她初中四年,高中四年,加上小学五年,已经读了十三年的书,今年又是第二次参加高考,怎么会连中专录取分数线都没有达到呢?
经过无数轮唇枪舌剑的争吵,王加根还是顶不住老婆的软硬兼施,缴械投降,答应赞助腊梅五百元学费。他去银行提前支取了那笔零存整取的存款,又交出白素珍送给方红梅买连衣裙的那一百元钱。凑够五百元,送到方湾菜园子村,交给了小姨子。
贡献出这五百元钱,他们又成了穷光蛋。
仅剩下的几十块钱,得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下个月工资要等十几天之后才能发。马上就是中秋节,也没办法给父母买点什么。面对窘境,他难免心生怨恨。
王加根觉得,岳父母对子女厚薄不均,心太狠,完全不体谅他们。似乎他和方红梅两个人在教书,家里就富得流油,动不动就起心盘剥他们。而对家里的长子方敬文,却总是有求必应。无论敬文的需求合理不合理,他们总是不惜一切代价予以满足。平时纵容儿子在外面恣意挥霍,搞得家里如狗子舔过一般干净。现在到了腊梅上学要花钱的时候,又把本该由自己承担的责任,抛给他们。方红梅也是一样,遇事只为她娘家人着想,完全不顾及自己的小家庭。有这样的岳父母和老婆,他们想给欣欣存钱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为了那每个月三十元的存款,这一年多他们节衣缩食,可以说是从牙缝儿里省出来的一点儿血汗钱。看到方红梅每天要洗一大脚盆衣服,如服苦役一般地在搓衣板上挥汗如雨,王加根曾想过买一台洗衣机,让她不至于那么辛苦和劳累。可买洗衣机的话,“零存整取”的计划就会泡汤,因此他还是狠着心忍住了。
现在倒好,洗衣机没买成,存的钱也没了——连银行账户都销了。
“去他妈的!以后再也不存钱了。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何必苦了我们自己?每个月的工资都花个精光,免得老是让人惦记。夫妻俩如果只有一个人为小家庭着想,想好也是好不起来的。要穷大家一起穷,穷得睾丸打凳儿响。等这个月工资发了,多少给父母寄点钱。一年一度的中秋节,我们总得表示一点儿心意。”
想起母亲和继父老马,王加根满怀感激和歉意。
送他和欣欣回湖北的那天,在保定火车站候车室里,白素珍突然问加根:“都要回家了,你怎么不向我提欣欣上幼儿园的事情?”
王加根惊讶地望着母亲,非常纳闷儿。
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
白素珍说,加根到保定没几天,她就收到了方红梅写来的一封信,知道了他们父女俩此行的目的。
“你为什么一直不对我讲呢?”
王加根如实相告,看过家里的情况,他知道这件事情不可能。说了只会让老人更加为难,所以就没有提。
“那你回家后如何向红梅交待呢?”
“实话实说。我相信红梅还是能够理解的。”
听儿子这么讲,白素珍也很感动。
她说,家里的情况加根已经看到了。加枝远走高飞,跑到美国去之后,再也不管家里人的死活。出国两年多,没有给家里寄过一分钱,甚至连信都懒得写。马杰工作八年了,既不帮助家里,自己也没存上几个钱。女朋友谈一个吹一个,至今还是单身。叫他调回保定工作,他又总是不肯,说是不愿意离家里太近。说白了,还不是怕为家里承担责任,不愿意为老人分担忧愁。上班上得好好的,又去读什么中专。将来中专毕业了,很有可能分配到广西柳州的穷山沟里开挖掘机。
暑假刚开始,马杰就从浙江建德回了保定。当时,家里正在为陈凯勇这个流氓生闷气。因为陈凯勇见组织上没有处理他,就变本加厉地与白素珍作对,简直到了骑在她脖子上拉屎拉尿的地步。
老马和白素珍见人高马大的马杰回了家,就愤愤不平地向他控诉陈凯勇的恶行,指望家里的长子为父母主持公道,为妹妹报仇雪恨。
结果呢?马杰不仅没有去教训陈凯勇,反而与他哥们儿相称。一起打牌,一起喝酒,一起唱歌跳舞。
老马见此,气得浑身发抖,质问大儿子:“陈凯勇品质那么差,玩弄你妹妹,欺负你父母,你为什么还和他搅在一起?”
马杰用四川话回答道:“我和他之间又没啥子矛盾。”
白素珍一听就火了,扑上去抽了马杰一耳光,怒不可遏地骂道:“你简直不如一条狗!狗还知道看家护院,见到主人受欺负,就去咬那欺负主人的人。你却黑白不分,吃里爬外,是不是连畜生都不如?”
马杰捂着火辣辣的脸庞,对父母横眉鼓眼。他清理好自己的衣物,气冲冲地甩门而去,离家出走了。
“马杰走的第二天,你和欣欣就来了,所以你们就没有遇见。”白素珍看了一眼候车室墙壁上的电子钟,加快说话的语速,“姓马的几个孩子读书都不中。窝囊,蠢笨,不争气,歪心眼还特别多。你继父人又太老实,在干休所没人把他当所长,在家里也没有父亲的权威。他申请提前退休的报告,已经批下来了。干休所准备返聘他当门卫,每个月可以多领八十元钱,但必须整天守在门房里,二十四小时不能离开。”
回到欣欣上幼儿园的问题上,白素珍道出了自己的难处和苦衷。
她说,爷爷奶奶带孙女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他们这样的家庭太特殊。家里的孩子一大群,欣欣是孙子辈的第一个。如果他们带欣欣上幼儿园,开了这个头,以后的局面就难以控制。无论是外孙还是内孙,拒绝哪个都不行,还不把两个老的累死了?
客观上讲,欣欣在保定上幼儿园也不是太方便。干休所地处郊区,附近没有像样儿的幼儿园。最近的一家,骑自行车也得走半个小时。而且还是村办的,条件差不说,又不接受全托。她要上班,老马要看门,马红又指望不上,家里没有人手接送。
“更重要的是,孩子还是由父母带着比较好。这样能增进子女与父母之间的感情。”白素珍深有体会地说,“你和红梅都是教师,家庭环境好,又住在学校里,这些对欣欣的成长和智力开发都是有好处的。在幼儿园里其实学不到什么东西,那么多农村的孩子没上幼儿园,还不是照样考上好大学、照样成名成家?逆境出人才。艰苦的环境更能锻炼人,更能磨练人的意志。”
听着母亲的絮叨,王加根心里非常难受。
他也很生方红梅的气,认为她不该写那封画蛇添足的信给母亲。
临上车时,白素珍把装有一百元钱的信封塞进了加根的口袋。
这笔本应给方红梅买连衣裙,却送给了腊梅上自费中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