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日暮时分,一条单薄的身影跨进了临安城。他正是沈放,他腿还未痊愈,走起路来仍是一瘸一拐,他走的很慢,却一步不停。他实是无法在那屋中居住,一走进院子,便想起那孩儿,临行前,他又去了坟上,在坟边种了两棵树,一棵是杏树,一棵也是杏树。
沈放在城里不起眼的地方,租了所房子,日日闭门不出,拖着一条伤腿,只是埋头练剑。
当日他在半清醒半混沌之间,使出了惊天一剑。但待他清醒,那剑却再难复,他知那一剑完全是机缘巧合,自己这辈子也未必再能复制那一剑。但有那一次经历,他对于《天地无情极》的理解却又多了几分,他已经悟到,需由情、物入境,由形化意,领悟其本质,穷极奥妙,以情、物化剑,感天地之穷极,显人间之万象,可成极致之剑。但这道理却显得过于虚无缥缈,人固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也不乏真情,极情,更有世间万艺千学,异彩纷呈,但这些情、物如何融入剑招,化为招数,却是毫无脉络可循。
这些时日,沈放如走火入魔一般,归元剑无一刻离手,他的手掌早已磨破,血肉已和剑柄粘合在一起,时而牵动腿上断骨,更是疼痛钻心,他却仍是不肯放手,每日不断舞剑。他使出的剑法时而有招数可循,时而仿佛乱舞,招数时而精妙,时而笨拙不堪,但不管如何变化,他都丝毫找不到那一剑的神韵。
沈放幼年进到寒来谷,拜了顾敬亭为师,没过多久,便知道自己身体所限,无法修习内功。虽觉难过,小小心中,尽是不服气之念,而他的难过,却不是不能练内功的失落,而只是单纯觉得,别人都可以的事情,我却不能,如同差人一等,叫他自尊心受损。他暗自心道,我便不练内功,也能像燕叔叔一样厉害,日后才能杀了那彭惟简,为我父亲报仇,于是加倍的努力练功。待他年岁渐长,与几位师兄练习比试,虽诸位师兄对他皆是爱护,不忍伤他信心,但他是聪明人儿,渐渐已经明白,武学一道,缺了内功,确是天差地别。
但他少年心性,岂肯服输,此后沈放便换了路数,各门功夫都去涉猎,终于与二师兄创出套万象来。此次出来行走,总以为凭着自己头脑和万象之能,也能行侠仗义。起初还未如何,在无方庄虽然也受伤不轻,却未叫他灰心丧气,但二次败给解辟寒,金锁惨死,报仇不得,叫他伤心欲绝。他真真切切体会到什么叫心有余而力不足,对武功的渴求之心,从未如此强烈。经脉枯竭又如何?不能练内功又如何?我既然能使出一次那惊天一剑,必然还能使出第二剑,第三剑。
怀着这番信念,沈放发狂似的练剑,一日猛过一日。大腿的断骨他感受不到,手上的刺痛他感受不到,饮食不继的饥乏他感受不到,日光荏苒日升月落他也感受不到,心中只有一把剑在,不断劈刺砍削,不断展抹钩剁。
使剑多半用的都是腕力,与沈放之前使的组合枪剑不同,归元剑单一把剑便是十四斤。沈放初时满怀信心,真用起来才知厉害。这十四斤的重剑极难掌控,初练之时,连简单的击刺也是不准,剑法倒似倒退了不少。
沈放知道这是气力不足之故,但归元剑雄浑锋利的好处,他却也体会的清清楚楚。归元剑锋利无匹,一剑斩下,手指粗的铁条也如切豆腐一般。沈放心道,若能举轻若重,驾驭此剑,以此剑之利之重,寻常兵刃怕是一击便断。
只是如此一来,沈放臂膀手腕受力甚巨。他练剑以来,没有一日不是手臂酸胀,几乎举不起来。
如此又过了一个半月,他腿伤竟已是大好,这日他又练剑到半夜,仍是毫无进展。月色当空,他坐在小小院中树下,横剑膝上,自语道:“我也曾登上高山,可如今还在山脚徘徊,就连山腰也望不到,但总有一天,我还会去看看那山顶的风景,你也有点耐心好不好?”这些日子,他除了练剑,偶尔也翻开吴烛庸所赠的《器经》来看,不知不觉真的觉得归元剑真有灵性,能懂他说话一般。
沈放说了几句,自己也摇头而笑,心道:“我也是痴了,居然跟一把剑说话,还想它回应与我。原来武学的意境当真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我若不是自己悟到,别人与我说起这些,说某样东西若是到了极致,便有了力量,若能融入武功,就可无坚不摧,无形的‘意境’远比有形的招数可怕,世间万物,都是武功,琴棋书画、甚至炒菜做饭,都有至理,都能拿来打架杀人,我如何能懂,又如何肯信?难怪当初师傅和燕叔叔,他们都不曾与我明言,他们二位应该也领悟到了武学的‘意境’,还有云龙野叟前辈在书中也不去写明。我若是自身领会不到,硬与我说这些,反是弄巧成拙,我信或是不信,只怕此生都难再涉足此境。”
正自胡思乱想,远处突然有刀剑撞击之声。沈放微微一怔,侧耳倾听,打斗之声越来越响,听声音,交手之人正朝这边而来。
沈放起身回到屋内,虚掩房门,朝外窥探。只听叮叮当当之声更急,随即声音突止,只见远处房上,三条人影,两前一后,正朝这边而来。前面两个相距甚近,应是一伙,后面追着那人显是武功更高,起落之间身形飘逸,不断拉近距离。眼见几人越追越近,沈放眉头微皱,只觉身后追着那人似有些眼熟,好似曾在哪里见过。看前面两人已到了自己屋前,电光火石之间,不及多想,打定主意,看准前面一人落足之处,抬手一扬,打出一颗石子,将那人前面一块瓦片打歪。沈放听他落足之声,已知那人轻功甚是一般,果然那人只顾逃命,丝毫没有看到眼前有变,一脚踏上,那瓦片登时一歪,那人脚下一滑,急使一个“鹞子翻身”,虽未摔倒,却已从屋上掉下,正落在沈放院中。
身后追赶那人见他突然失足,轻笑一声,抢前一步,也落在院中,正挡在那人身前。房上另一人见状也是一愣,停住脚步,略一犹豫,仍是跳下房来,与先前那人并肩而立。
只见滑倒那人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浓眉大眼,手持一把单刀。他身边之人却是个乞丐,也是三四十岁模样,衣衫破破烂烂,蓬头垢面,宽鼻大耳,手持一根短棒,身上背着五只布袋。对面追赶那人头发花白,颌下长须,却是个老者,手持一柄长剑。
那汉子和乞丐本想逃跑,却莫名其妙掉进个院子,这院子不大,对手挡在身前,又不敢贸然跃起翻墙,倒成了瓮中捉鳖之势。那使刀汉子显是已经怕了那人,横刀胸前,却不敢上,开口道:“我帮已经认输,阁下为何还要苦苦相逼。”
那老者哼了一声,道:“你们杀我左右护法,一句认输就揭过了么?”
沈放听那老者说话,果觉有些耳熟,只是仍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在屋中退了一步,压低声音,道:“谁啊?”
院中那老者道:“江湖中人有仇要报,主人家老实呆在屋里,保你平安。”院中三人倒谁也没有吃惊,几人落在院中,声音虽轻,但说了两句话,主人醒来也不奇怪。
沈放“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想了一想,突地想起,那老者竟是玄天宗的平云剑邓飞,此人是玄天宗淮南东路的副堂主,当日在扬州府,赤脚帮与玄天宗谈判,此人便坐在当中。一想到玄天宗,沈放顿时火起,摸不清另外两人来路,也不声张,仍是透过门缝偷看,只是门缝开的甚小,他退后一步,也看不到全貌。
使刀那汉子道:“贵帮冷秋寒和楚江开两位么,这两人我见也没有见过,如何算到我身上!”
身旁那乞丐道:“俞兄弟,这话咱们已经说过几遍了,邓前辈铁了心,见你帮中的人就要杀,还有甚么道理好讲。”
邓飞道:“不错,长江三十六水寨的人,我遇到了,就都要死。宋长脚,你是丐帮中人,此事与你无关,你走吧。”
沈放在屋内听的清楚,心道,原来这汉子是长江三十六水寨的,如此说来,玄天宗和长江三十六水寨已经打起来了,那汉子先前说他们帮已经认输,这是何意,难道长江三十六水寨已经打输了?他们也是赫赫有名的大势力,这才两个月不到,就已经认输了?要知江湖上厮混的帮派,要的是脸面,宁可输人也不肯输了阵势,开口认输,那是颜面扫地的事情,将来出去处处都要低人一头,更被江湖中人嘲笑不齿,若不到山穷水尽,那是决计不肯服软。
那乞丐冷笑一声,道:“要走二天前不就走了,我宋大脚岂是贪生怕死之人。我说句公道话,人家既然已经认输,你们教主也应了,江湖规矩,就该偃旗息鼓,握手言和。你得理不饶人,滥杀无辜,须叫天下英雄瞧你不起。”原来此人名叫宋长脚,绰号也是大脚,看他赤着双足,长裤烂成了短裤,一双腿肌肉高高鼓起,如同铁铸的一般。但他此际站立之时,重心偏在一侧,一只脚只点在地上,看腿上乌黑一片,黑黝黝的看不清楚,似是受伤血迹。
邓飞摇头道:“我教中可没什么人跟我说过,不能报仇雪恨。”
那俞姓汉子怒道:“你们杀的人还少么?我帮中第一高手叶晚舟都死在你们手里,还不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