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萧平安如同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梦中光怪陆离,却又阴森恐怖。他回到了小时候,身后是一个冒着烟的村庄,旷野上一旁荒芜。道路两边的树木都倒伏着,池塘里有漂浮的尸体。他感到饥肠辘辘,迫切的想找到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可周围除了泥土,什么也没有。然后有什么跟在他身后,叫他心生畏惧,甚至连饥饿也忘却了。他不顾一切的向前跑,可腿有千斤重,每一步都笨拙艰难,地底下似有一双双手,抓向他的足踝。前面似乎有两个人影,他想追上去,却是越行越远。四周有墨一样的深黑,都朝他压过来,身后的东西越来越近。
他伸手抓向天空,可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啊”的一声,睁开眼来。他在一处破旧的茅屋中,低矮的顶棚,由几根碗口粗的木头支撑着,甚至树皮也未刮去。屋内没有多少家什,自己躺在一张吱呀作响的床上。窗前坐着一人,手持一卷书,看的入神,正是哥舒天。
萧平安脑海中走马灯一般,之前的一切瞬间闪过脑海,他没有哭,只是一双眼恶狠狠瞪着哥舒天。
哥舒天好像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过头来,眉头一皱,立刻骂道:“臭小子,你瞪着我作甚?”
萧平安压抑不住的心头怒火,只是身子软绵绵毫无力气,不能一跃而起,恨声道:“你能看出端倪的是不是,为甚么不救我师傅!”
哥舒天怒道:“臭小子,放什么狗屁,我又不是神仙,如何猜得到里面那些弯弯绕绕!”
萧平安瞪着他,似乎想从他面上看出端倪。
哥舒天更怒,人未见动作,忽然已经到了萧平安床前,抬手就是一记耳光,这一巴掌打的结结实实,骂道:“臭小子,再瞪一个我看看!”
萧平安仍是死盯着他,目光却黯淡下来,口中喃喃道:“你能看出来的,你不救我师傅。”
哥舒天阴沉着脸,抬手又是一巴掌。
萧平安逆来顺受,也不反抗,只是盯着哥舒天。
哥舒天连打他三个耳光,见他始终凶狠的看着自己,也不还手,也不服软,终于叹了口气,坐了下来,道:“别惹我发火,臭小子,我怕了你了。这里面的关键,燕长安都一头雾水,我又如何能未卜先知?”
好一会,萧平安才道:“我师傅师娘呢?”
哥舒天,道:“他们来过了,叫他们带回衡山去了。”他口中的“他们”自然是衡山派的人,自旁边桌上取过一个包裹,扔到萧平安面前。
萧平安解开来,里面是一些杂物,能看出来都是师傅师娘用过的。有师娘最爱戴的钗子,师傅常系的那条腰带。一双玉佩,可以合在一起,上面雕着鸾凤和鸣,听说这是师傅师娘成亲的时候,正阳道人送的。师娘的那件红披肩也在,上面点点血迹,分外刺眼。除此之外,中间还有一个象牙的盒子。
萧平安的手在那盒子上摩挲,他不必打开,他认得这个盒子。那年他在柳家堡赢了一颗“凝心丹”,兴冲冲献给师傅师娘。可他们舍不得用,还是留着给自己。
他手上用力,他的气力伴随着仇恨慢慢回来,那盒子不堪重负,忽然崩碎。一颗龙眼大小的银色丹药混在碎片之中,他的手越攥越紧,象牙刺破了他的手掌,鲜血流下来。盒子和丹药都在他手中化为齑粉,直到手中再感觉不到什么,他面上一阵扭曲,一字一句道:“我要杀了燕长安!”
哥舒天道:“好啊,我也正有此意,起来,去吧,这就去杀。”
萧平安垂下头来,道:“我不是他对手。”咬牙道:“我好好用功,何时能打的过他?”
哥舒天哈哈笑道:“燕长安惊才绝艳,便是我也是佩服,你想赶上他?”
萧平安双目圆睁,一脸怒气冲着哥舒天。
哥舒天道:“急个屁,听我说完。他燕长安厉害,你可也不差。你体内还有我残存的真气,原本足以将你推到斗力境上段。但此番受创,消耗不少。加之你此次因祸得福,不破不立,再一次洗精伐髓,如今你经络之强韧,已是远超你当前境界。如此一来,你的真气磨砺更加精纯,储备更加深厚,眼下对上寻常的斗力境上段,你怕也有相持的本钱。但有利定必有弊,你经络越是强韧,修炼破穴的难度自然也是更大,水涨船高。如此打磨出来的武功,同境界无人能敌。‘明神诀’之玄妙,惊天地,泣鬼神,就便那燕长安百尺竿头,还能更进一步,不出三十年,你也能与他一较高下。”
萧平安狠狠摇头道:“那我等不及!”
哥舒天笑道:“这倒是简单,杀人又不是只有一种法子。”
萧平安道:“好,咱们一起去杀他。”
哥舒天更是乐不可支,道:“好,痛快。不过杀他之前,咱们先去喝喜酒。”
打开房门,北风瞬间灌了进来。外面是个小院,堆满了积雪,只简单扫出条道来。乡下的屋子,多有一个前屋,放些杂物。进去一个院子,后面才是正房。
到了前屋,一个相貌憨厚的汉子正埋头缝补衣衫,模样着实笨拙。见哥舒天过来,慌忙起身,道:“林大爷。”看见萧平安,面露淳朴笑容,道:“这位兄弟也醒了。”
哥舒天调笑道:“栓柱,跟我走,给你提亲去。”
那栓柱瞬间满脸通红,人高马大一个壮实汉子,竟伸手去攥衣角,剩下一只手乱摆,嘴里语无伦次,道:“不成,不成。”
哥舒天道:“过了我这村可再没这个店,去不去?”
萧平安冷眼旁观,视若无睹,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干。
栓柱终于下定决心,道:“那俺先换件衣衫。”
哥舒天道:“费那事作甚,跟我走。”
出了院门,此间乃是一个不大的村落。此处已远离前线,宋军足迹难抵,但村中人仍是少了一半。两国战事一起,金国境内的起义忽然增多,金军一边剿匪,一边南下作战。不管是所谓的义军还是金军,都如宋军一样,军纪败坏,一路祸害百姓。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这个村子也是深受其害,强征暴敛之下,总有百姓背井离乡。
村外只见白茫茫一片,田地上除了高高低低的雪丘什么也不见,一条若有若无的道路通向天边尽头之处,道旁立着一排光秃秃的老树,四下里一片荒芜之色。
村南有间瓦房,四周竹树环合,虽仅枯枝残叶,也与周边低矮的茅草屋大相径庭,宛如鹤立鸡群。
哥舒天直入其内,扬声道:“程昭南,在家么。”
脚步声响,自屋中走出一中年书生,微微发福,文质彬彬,笑容可掬,拱手道:“原来是林翁驾到,有失远迎。”
哥舒天道:“客套便免了,今日前来,乃有一件好事,我做个大媒,叫你闺女嫁给栓柱可好。”
程昭南面色一僵,道:“林翁这玩笑开的……”
哥舒天道:“老夫认真的很,你闺女香莲寡居已久,栓柱虽然穷的叮当响,但有把力气,踏实肯干,还认得两个字,又无家小之累,入赘你家,香莲有个归宿,你日后也有所托,岂不一全三美。”
程昭南道:“荒谬,荒谬,我敬你是个饱学之士,渊博之人,缘何用这等粗鄙之言辱我。”
哥舒天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何辱之?”
程昭南道:“女以贞节为大,从一而终,此乃古训。”
哥舒天道:“你这腐儒,脑子都读坏了。历朝历代,何曾有禁令寡妇嫁人。”
程昭南愤愤道:“凡取(娶),以配身也;若取失节者以配身,是己失节也。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哥舒天道:“说你读书不求甚解,程颐说的是,人家问,或有孤孀贫穷无托者,可再嫁否?曰:只是后世怕寒饿死,故有是说。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此话说的是对男女应该一样,孤孀一视同仁,鳏夫可以再娶,寡妇如何不能再嫁。”
程昭南微微一怔,随即道:“我也不曾再娶!”
哥舒天道:“你算的什么。程颐自己家中就有两个再嫁的寡妇,王安石主动替自己儿媳择人再嫁,真宗刘皇后也是再嫁之女,太祖妹妹秦国公主几番再嫁,范仲淹之母也是再嫁。就连凶狠霸道的秦始皇,也不过说有孩子的寡妇,莫要再嫁。此乃天伦平常,偏生你等这般腐儒,拿着程朱之见,道貌岸然,泯灭人伦。”
程昭南道:“若是如此,为何春秋汉唐,皆以贞节为荣,贞节旌表。”
哥舒天道:“废话,读书叫你学好,何尝叫你做圣人。上下几千年,能得贞节旌表的女子有几个?你拿凤毛麟角当理所当然,你叫你女儿守寡,自己怎不学着去做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