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隗这才醒悟过来,是啊,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刻,而是面临灭族大祸的危急时刻。
盖因草原诸族除了放牧,唯一的收入便来自于对敌人的抢劫,所以游牧民族是世界上最凶残的武装力量,他们什么都要,因为草原上什么都缺:铁器,布匹,粮食,乃至于年轻的男女和工匠。老弱妇孺是累赘,他们不要也不放过,解决办法就是一刀割断对方的脖子。所过之处的房舍帐篷要烧掉,好拥有可以放牧的草原。
目下,无终部的所有精壮男子业已失去,这十万老弱妇孺在东猃狁与楼烦林胡三部的眼中,就是待宰的羔羊。他们在瓜分完战俘与其余战利品后,一定会顺势而下,瓜分无终部的所有草场,掠走所有牛羊马匹,再将族中的少男少女与青年妇女劫走为奴,其余的老人与太小的孩子通通杀死。这就是草原民族的生存法则。
想到此,丽隗挺起腰身,吩咐道:“传我令,连夜整治行装,明日一早全族拔营,向隗戎草原迁徙。”
“可是王妃……”贴身侍女自然明白王妃素日的主张,到了这紧要关头,自己心头之疑惑也是众多部众之惑,不问不行了:“隗戎草原如今已是卫国的治地了,咱们就这么去,万一……”她想说的是“卫国把咱们当敌人怎么办?”想想终于还是没说出来。
“你的意思我明白。”丽隗轻叹了一口气:“派人去联络召公吧,他答应过要帮我的,但愿他身为周相,能信守承诺。救我十万部众于水火之中。”
“是——”侍女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一夜,无终老营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之中。
所有的帐篷都彻夜挑灯,所有的牛羊马匹都在嘶鸣,加喂食料,准备一早的长途跋涉。帐篷内的所有用具都得装上牛车捆扎好,女人孩子们在这个帐篷与那个帐篷间不停地穿梭来往。
丽隗更是忙得四脚朝天,一整夜都没合眼。草草将丈夫郅于下葬,连脸颊上的泪珠都没来得及擦干,便在王帐内发号施令,紧急分派各方事务。十万人的部众由西到东的大迁徙,事无巨细都要自己这一夜间处置完毕,她不断地对不同的人说话,下达指令,嗓子都嘶哑了,一口水都没时间喝。
对外,除了要与召伯虎联络,以铺平卫国那边的路径,寻求庇护;还要提前派人出去踏勘前往隗戎草原的路径,有没有埋伏什么的……对内,那更是千头万绪,难以赘言。
饶是在这样紧张忙乱的时刻,还是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岔子。
几个女人哭泣着来找丽隗:“王妃,不好了!我们那几个十来岁的孩子邀着一起套上马,望营门外冲,说是要自己去找东猃狁报仇去了。这不是去送死吗?我们已经没了男人,总不能再失去儿子吧?”
“快带我去,把他们拦回来!”丽隗没有丝毫犹豫,站起来骑上小红马便冲营门驰去。
还好来得不算晚。营门处,五六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一人骑着一匹快马,正在与守门游骑并几个女人纠缠。那几个女人显然是这些小子的母亲或姐姐,一个个死死拉住他们的马头,有一个女人还干脆躺在为首的十五岁少年马蹄下,口口声声喊着:“你要去就从娘的尸体上踏过去!”
少年一脸愤然,稚气未脱的脸涨得通红,却拿自己的母亲毫无办法,只能勒着马缰在那里原地绕圈子
“你们要干什么去?”丽隗纵马上前厉声喝问道。
“王妃来了……”女人们像看见了救世主一般,一脸的欣喜之色。
丽隗气鼓鼓地下马,走到为首的那个少年马旁,仰脸喝道:“全都给我下马!敢说一个不字,就不是无终部的人。”
少年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三三两两下了马。丽隗问那为首的少年:“你是阿嘎吧?你告诉我,你们几个人要出营做什么?”
“那还用问?给我们的阿爸报仇!”另一个少年哑着变声嗓答道。
“报仇?”丽隗一声苦笑,锐利的目光从少年们稚气的脸上一个个扫过:“怎么报?东猃狁在哪里?你们知道吗?就算找到了,怎么报?就凭你们这几个单枪匹马的几个半大小子,除了送死还能干什么?”
“那也要为阿爸报仇,不然就是无终的孬种!”阿嘎直着脖子喊道。
“那你阿妈怎么办?你的阿姐和妹妹们怎么办?谁来保护他们?”丽隗提高了调门吼道:“你知不知道?咱们部族精壮男人八成都没了,不需要你去找东猃狁,他们马上就会打上门来,在草原上追击我族。你的阿妈会被杀,你的阿姐和妹妹们会被东猃狁的骑兵们掠回帐里做暖床女奴。可你呢?你在她们身边吗?”
连珠炮似的一番问话将阿嘎问得张口无言,少年们看着那几个女人,眼中闪烁着泪光。
丽隗逐个拍了拍少年们的肩膀,语重心长说道:“孩子们,你们不仅有阿爸,更有阿妈,有阿姐和弟妹,你们阿爸不在了,你们更要成长起来,护着家人,尽快成长为真正的勇士。一个人单打独斗是没有用的,无终部一战而衰,部族需要你们啊!”
“王妃……阿嘎错了!”
“我们也错了!”
少年们纷纷跪下,女人们在一旁泣不成声,丽隗清了清嗓子,也哽咽道:“明日咱们就要举族迁徙了,能不能逃出生天就看长生天是否护佑咱们了。大家赶紧回帐准备吧!”
“是!”
人群渐次散去,丽隗遥望着幽蓝苍邃的夜空,轻叹了一声:“启明星要出了,但愿明日能一切顺利!”
太阳爬上了山岗,在经历了清晨一阵纷乱的拆帐忙乱后,无终部十万人众终于举族踏上了东迁的漫漫征途。
十万人众,数十万牛羊马匹汪洋如海,在广袤的蓝天下无边无际地涌动着。丽隗将大致人马分为三部分:第一波为仅余的四五千护守老营的精壮骑士,在头前探路;第二波则是无终部族的男女人口并庞大的财货牛马车队;第三波的其余的依附奴隶人口与牛羊马群,相互照应行进。
行了半日,秋日高起,天气渐渐有些热起来了。贴身侍女小心翼翼问道:“王妃,日已正午,要不要让大队人马停下来歇息一下。都是老弱与孩子们,走了这半天也累了!”
“不行!”丽隗断然道:“说不定后头就有东猃狁的追兵,一旦被咬上,咱们十万人的性命就完了!传令,一日只早晚两餐,中午不打尖,继续行进!”
“是。”
“哇——”侍女刚纵马驰去,身旁牛车里刚才还乖乖躺在乳娘怀里的小狐突却忽然撇开小嘴哇哇大哭起来,乳娘哄都哄不住。
丽隗正焦头烂额,不耐烦了:“怎么回事?不是刚喂过了吗?怎么又哭起来了?”
“王妃,许是……许是热着了吧?待奴婢把伞盖撑开,或许就好些了。”
“全都不中用,这些事情不知道早准备好。”天热气躁,又跋涉了一上午,丽隗十分烦躁。
忽然,她感到一阵极不寻常的震动来自于身下,细细听来,隐隐似有沉雷一般的闷响从身后牛羊群内一波又一波地传来。是骑兵!她忽然醒悟过来,直起身立于马上高喊道:“快,加速疾驰!东猃狁先头部队追上来了!”
第一波骑士们纵马疾驰,第二波部族男女也一阵骚动,后头的第三波牛羊群那头升腾起滚滚烟尘,似有千军万马袭来。丽隗心中隐隐觉得庆幸,之所以将牛羊马匹群放在最后,她是存了这样的心思的。万一东猃狁人追来,必会先抢掠奴隶以及牛羊马匹,或许可以给部族男女嬴得更多脱身的时间。
可惜,她这回失算了。东猃狁的骑士们的确要抢掠第三波的牛羊马群,但却不是全部,只是分出三分之一的兵力将牛羊马群圈起,其余两万人依然追击着无终部的男女老少。
纵然丽隗下令丢弃那些装载财货的牛车,还是来不及了。东猃狁部的骑兵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追上了第二波,第一波无终部的人马,包围圈正在逐步形成。
无终部的人群中传出无数孩子躲在母亲怀里哭泣的声音,女人们则张大眼睛恐惧地望着眼前行将发生的一切,如阿嘎一般大的少年们则握紧了腰间的弯刀,咬着嘴唇随时准备出鞘。
一个离得最近的猃狁人已经举起了屠刀,狞笑着朝着一名老者砍去,女人们吓得闭上了眼睛。只听“噗”的一声,那人身体晃了几晃,颓然栽倒于马下,胸前赫然插着一支铜箭!
“看,周人的军队!”阿嘎眼尖,一指东面的方向大声吼道。
所有人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只见东面的绿色原野上漫卷着红色的战旗,一大群红色披风的铁骑在交相呼应的牛角号声中辚辚隆隆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