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庭怀恩进了门,恭恭敬敬的向王文佐拜了拜,王文佐叹了口气:“你说有要紧事要见我,说吧!是不是还是契丹作乱的事情?”
“正是!”大庭怀恩咬了咬牙:“大将军先前令小人回去等待,本来小人应该听命行事。但小人回去后遇到一个旧友,从他口中得到了一些消息,小人觉得应该告诉大将军您,所以才斗胆打扰的!”
“你说吧!”王文佐抬起头,让侍女擦干净自己的胡须:“地上硬,跪着膝盖疼,你先起来说话吧!”
“多谢大将军!”大庭怀恩又拜了拜,才站起身来,他将先前在澡堂里与王宽所谋划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最后道:“大将军持重大局,自然是不错的,不过若是赐予一个名号,令末将自募骁勇,征讨不臣,胜则是大将军运筹之功,败亦不伤王师分毫,岂不美哉?”
“呵呵!”王文佐听了大庭怀恩的献策,默然片刻后笑了起来:“大庭怀恩,若是依照你的法子,那可是拿你自己和那些辽人流民的性命去赌,赌赢了我坐享其利,赌输了我不伤分毫啊!这未免也太便宜我了吧?”
“不敢!”大庭怀恩赶忙低下头去:“小人本是契丹的人质,母族作乱,小人本就有罪,小人这是自洗嫌疑,倒也说不上是赌!”
“自洗嫌疑!”王文佐看了看大庭怀恩,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不肯出兵是因为不相信你?害怕中了圈套损兵折将?你要这么想可就错了,这么说吧,我之所以不想出兵是因为还不是时候。如果我真的打算出兵讨伐,就算对你有疑心,也不会因此改变的!王某蒙天子敕令,拥天子亲弟为帅,都督山东河北之众,以此伐之,何如泰山压顶?便是高山亦踏碎了,大海亦填平了?又岂是你区区一个射生将能够左右的?”
面对王文佐的呵斥,大贺怀恩只觉得双膝一软,顿时跪了下去。王文佐从几案上拿起一封书信,丢在对方面前:“你看看这个吧!省得觉得我是。夸海口!我若真要平契丹之乱,又何须出兵?只凭天子之威名,我不发一矢亦能让汝等化为糜粉!”
大贺怀恩捡起那书信拆开一看,双手便颤抖了起来,原来那书信乃是一个回纥王子所书,在信中他表明了对契丹作乱的愤慨,并声称愿意出兵平叛,只需大唐予一名号,回纥铁骑必当将契丹牙帐踏为糜粉,令契丹人女为婢,男为奴,草原上不复有契丹之名流传。
“大将军,万万不可呀!”大贺怀恩跪伏在地,叩首如捣蒜一般。原来这回纥本为铁勒一部,北魏时,回纥部游牧于伊犁河、鄂尔浑河和色楞格河流域,处于突厥汗国奴役之下。隋大业元年,回纥部因反抗突厥的压迫,与铁勒部中的仆固、同罗、拔野古等部成立联盟,总称回纥。
隋灭亡后,东突厥强盛,而回纥始终反抗突厥的统治,终于熬到了中原重新的统一和唐的兴起,并在唐消灭东突厥帝国的战争中起到了相当的作用。东突厥灭亡后,薛延陀兴起,回纥人又作为唐的盟军参与了消灭薛延陀人的战争,除此之外,回纥人还参加了多次唐对草原各势力的征服战争。
作为当时草原各民族的新兴势力,回纥人素来以迅捷如飞,骁勇善战而闻名。这在数十年之后的安史之乱中回纥骑兵的战斗力也从叛军和唐军两个方面同时得到印证,总数不过四千骑的回纥骑兵在多次与叛军的会战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如果从草原上诸民族的角度看来,大唐是雄狮,那回纥人就是跟在雄狮身后的吞吃残骸的豺狗,也许体量上不如大唐,但凶残桀骜犹有过之而无不及,不难想象,大贺怀恩听闻回纥人请求征讨自己部族会是怎样一种惊骇之情。
“你放心,我不会同意回纥人的请求!”王文佐道:“这显然是新罗人的圈套,我不会中计的!”
“多谢大将军!”大庭怀恩赶忙拜谢,不过他对王文佐所说的“新罗人的圈套”还是有些不明白,不过他知道王文佐既然给自己看了信,又表明不会接受回纥人的请求,自然会把事情原委说明白,所以反倒是不急了。
“契丹人是没有汗的,只有三年一替换的部落大人,像这样的体例,只能自保,若要向外侵攻就差了些火候。这一点我知道,新罗人也知道。所以新罗人花这么大气力来收买契丹的贵酋,让他们举起叛旗,倒不是指望契丹人举兵南下,而是希望大唐得知之后出兵平叛,把这碗水彻底搅浑了,他们才好从中取利!”
“对!”大庭怀恩大喜,赶忙说:“这一次起事,真正想打的也就大人和大萨满几个人,其他人不过是跟着瞎起哄,想着跟着捞点好处,抢点东西,若说要和大唐交兵,借给他们三个胆子也不敢呀!”
“所以我暂时不打算出兵征讨契丹人!也不打算用回纥之力来平叛!”王文佐道:“反正只要新罗和靺鞨人的乱事一平定,契丹的乱事也就是无根之木了,那时一纸文书,便能将其拿下,何须再动刀兵!反观若是先出兵契丹,这里距离你们牙帐也有近千里,转运甚难,一旦迁延时日不决就麻烦了!”
“大将军说的是,是小人考虑的欠妥了!”大庭怀恩恭声道,他当然也知道带着几千临时募集的人马跑上千里去袭击牙帐胜负难料,只是情势不得已而已。如今得知不用去用自家性命去赌这一把,自然高兴得很。
“不过你有一件事倒是做的不错,提醒我了!那些辽人流民因为战事流离失所,我却不能不管!”王文佐问道:“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王宽!”
“好,明日你就和那个王宽从我这里领一百石米,先在那些流民当中建个施粥铺子,借着施粥的机会,把辽人流民有多少丁口,多少老弱妇孺清点一下,抄写成书册送到我这里来。”
“小人遵命!”
待到大庭怀恩离开了,王文佐这才长出了口气。他此番从天子那边戴了那么多顶官帽子,来范阳当然不只是为了平定乱事,砍掉几千个脑袋,把新罗铲平就了事。
他很清楚自从北魏以来,从河北到海东大片土地上胡汉交杂,数千万不同文化,不同语言的人群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唐帝国强大的军事力量迫使他们暂时屈服,但唐帝国并没有利用难得的屈服,将这个庞大的人群加以荟萃,重新熔铸为华夏第二帝国的一部分。
数十年后的安史之乱将其打的粉碎,在此之后尽管唐帝国和他的继业者们想方设法重建这一华夷一统的大帝国,但都终归失败了。下一次试图完成这一宏伟目标的已经不再是汉人,而是蒙古人和女真人了。
如果打一个比方的话,王文佐正在做的事情就是拼图游戏,只不过他手中的不是一块块涂抹了彩色图案的硬纸板,而是真正的部落,汗国,城邑,乃至国家。他要把这些散作一团,看上去杂乱无章的小方块拼接成一个华美的帝国。
这个游戏的第一步便是河北,这也是他整个宏伟计划的第一步,只有得到河北当地士族的支持,王文佐才能够动员这块土地上的充沛人力物力,完成他的第二步计划——东北。
选择这里的原因很简单,这里有大片可供开垦的肥沃土地,矿藏和森林,纵横的河流除了灌溉之外还是天然的交通道路。随着棉花种植的普及,这些肥沃土地将会吸引千千万万河北和山东移民,丰富的铁矿会被锻打成锄头和斧头,将森林和沼泽开辟为田野。
这些移民将会在一百到两百年内铺满整个东北亚的适宜耕种和居住的土地,他们和本地土着会冲突,会流血,也会交流,通婚,共同的生产生活方式会让他们的后代融为一体,成为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现代社会的国境线不会阻碍千百年前的他们,这才是王文佐留给后世真正的遗产。
而这个宏伟计划才刚刚开始,王文佐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包括天子李弘。他知道自己的计划是如此的宏伟,甚至超过了部下们最疯狂的想象力。在他们看来,大将军这是在为未来的艰苦战争谋划,却没想到王文佐准备的要多得多。
“算起时间来,狄仁杰应该已经到熊津了,希望他一路顺风,别遇到什么波折!”王文佐心中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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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江口。
“狄相公,前面就是白江口了!”桑丘兴致勃勃的指着远处深灰色的海岸线:“当初就是在这里,大将军带着我们大破倭人和百济叛军的舰队一举平定了乱事。当时海面上到处都是漂浮的船只碎片和贼人尸体,当地的渔民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吃鱼,因为那些鱼肚子里经常能吃到人的骨头。”
桑丘自顾自说的眉飞色舞,全然没有注意到狄仁杰的惨白脸色。大海让他反胃。他不止害怕被淹死,更厌恶船的晃动,厌恶甲板在脚下起伏不定。
但他的官职和肩负的责任又让狄仁杰不得不总是表现出一副威严的样子,可不管狄仁杰怎么努力,呕吐和腹泻依旧在不断折磨着他,让他一天比一天虚弱,疲倦。
“您看到没有?”桑丘指着远处某个隆起的岛屿:“就是在那个小岛,两千倭人逃到了岛上,他们不肯投降,但岛上没有淡水,直到第四天他们才向我投降,而我当时只有两条船,不到一百人,凭借这次功劳,大将军才赏赐了我土地……”
桑丘喋喋不休的话语让狄仁杰愈发厌烦,他不得不将目光转移到划动的船桨上,这至少能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开,让他觉得舒服点。
“过了白江口,就到周留城了,那是座漂亮的城市,有很多商船来那儿,虽然比不上难波津和扬州,但也有一万多人口。当地有一道菜很不错,等上了岸我就让浑家做给您品尝——”
狄仁杰终于耐不住桑丘的喋喋不休,剧烈的呕吐起来。桑丘赶忙叫人把他送回船舱里去,浑厚的海螺声惊醒了船上的众人。
“是海贼!或者说是新罗人!”船长大声喊到,战争爆发后,新罗人就招揽了不少海贼,让他们公然抢掠熊津和倭国的各种船只。相比起打通了与大唐海上商路的倭国和熊津,新罗的海上贸易可以忽略不计,自然海上力量也远弱于王文佐一方,所以新罗人现有的海上力量几乎都是由海贼组成的。
“不用慌张,他们的船比我们小!武器也远不如我们!”桑丘抬高嗓门,激励船上的水手们:“你们看,有狼烟升起了,很快就有巡船来帮助我们了!”
从江岸边升起的烟柱激起了水手们的士气,船长把盾牌,短矛和弓箭分发给水手们,除此之外船首和船尾还各有一部蝎子。至于桑丘,他和十名护卫都已经穿上全副铁甲,阳光照在他们的护心镜和护肩上,仿佛一个个金属塑像。
“发生什么事情了!”狄仁杰艰难的从船舱怕了出来他听到外面的动静了。“没什么好担心的,遇到了几个小毛贼!您在船舱里休息一会,我就把他们都收拾了!”桑丘满不在乎的笑道。
狄仁杰看了看海面,从海贼的数量看,这肯定不能称其为“小毛贼”——三条双桅船,五条单桅船,还有若干划子,每条船的甲板上都站满了手持武器的人。从人数上看,至少是船上的五倍。
“把我的盔甲拿来!”狄仁杰道。
“用不着您出手!”桑丘想要劝说狄仁杰到甲板下面去躲藏,在他看来狄仁杰就是个吐的一塌糊涂的文士,让他继续站在甲板上只会帮倒忙,万一被流矢射中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