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宅书房。
“贺拔将军!让你久候了!”曹文宗快步走进书房,向贺拔雍躬身行礼。
“曹公这是何必呢!免礼,免礼!”贺拔雍笑容可掬的站起身来,把住曹文宗的手臂,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大家虽然官职有高低,但都是一同从百济拼杀出来的老兄弟,私底下就不必这么拘礼了!”
两人分宾主坐下,曹文宗喝了口茶:“贺拔兄,你身兼多职,定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个儿来我这里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呵呵呵!”贺拔雍笑了两声:“曹兄还是这个直脾气,好,那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我今日来是为了求你一件事情!”
“求我一件事?”曹文宗笑道:“你还能有什么事要求我的?”
“是这么回事!”贺拔雍捋了下胡须:“我也不瞒你,前几日我言语上冲突了陛下,闹得有些不愉快!”
“冲突了陛下?”曹文宗皱起了眉头:“怎么会这样?贺拔兄是要我在陛下面前说和几句?”
“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就是关于出兵新罗的事情,陛下征召各国武家没有预先知会我和元骜烈一声,我就争执了几句,当场就有些不愉快,说和就不必了,再过些时日,我和元骜烈再去向陛下请罪!”贺拔雍道。
“若是这件事情的话,请罪倒也不必了,当面向陛下服个软,给个台阶下就是了,陛下也不是不讲理的,这些年你们的功劳苦劳都看在眼里!说开了就没事了!”曹文宗笑道。
“曹兄说的是,不过我和元骜烈脸皮薄,一时间低不下头,待过些时日再去吧!”贺拔雍苦笑道。
曹文宗见状,只得笑道:“若是如此,那也只能这样了!那你这次来找我何事?”
“是这么回事!”贺拔雍苦笑了一声:“你也知道,我亲朋故旧甚多,昨日听说陛下要亲征新罗。有几个不争气的兔崽子听说了,就找上门来,想在陛下的卫队里找个差使,也算是个前程。按说若是过去,也就是找长公主殿下一句话的事情。可现在长公主殿下不在了,我和老元又刚刚得罪了陛下,没脸再去求,只能找到曹兄你这里来了,毕竟这卫队是你的范围,家里的女人天天催的厉害,脑袋都要炸了!”
“哦哦,原来是这件事情!”曹文宗松了口气:“若只是这件事的话,就不必叨扰陛下了。你那几个人有什么要求?”
“能进去当差就好了,哪里还敢挑剔其他?”贺拔雍笑道:“从持戟郎干起都可以!”
“那怎么会!”曹文宗笑道:“怎么说也是贺拔兄开口,怎么会让他从持戟郎干起,你拿名单来,剩下就交给我吧!”
“那就有劳了!”贺拔雍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递了过去,曹文宗收下,两人又闲扯了几句,贺拔雍方才起身告辞,曹文宗送出门来,待其走远了方才拿出纸条看了看,叹了口气:“贺拔也老了,为了后辈的这点事情还要登门来求,要是放在两年前那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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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山港。
王文佐站在码头的石栏杆旁,凝视着海边的晨雾,微弱的星光穿过薄雾,照在起伏的海面上,呈现出深蓝色。远处的挑夫们的号子声阵阵传来,夹杂着海浪的声音,王文佐闭上眼睛,回忆就好像大海,将整个人淹没了。
“大将军,大将军!”
卢照邻的声音打断了王文佐的思绪:“卢先生,什么事?”
“是范阳来的消息!”卢照邻呈上一封信,王文佐拆开看了一遍,笑了笑,随手撕碎丢入海中:“不用理会,大军将动,便如离弦之箭,非他人所能阻挡!金将军呢?到了没有?”
“应该就是今明两天的事情了,耽搁不了行程!”卢照邻道。
“那就好,让各方面都盯紧点!”王文佐道:“我有一种预感,这次去新罗,路上不会平靖!”
“不会平靖?大将军的意思是?”卢照邻问道。
“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有种预感!”王文佐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看着深蓝色的海水:“我第一次去百济也是在这里上船的,一转眼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我的两鬓也生出了些许白发,时光催人老呀!”
王文佐突然而来的感慨让卢照邻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话,半响之后方才应道:“大将军您正当盛年,如何能说一个老字!”
“已经年近五旬,如何不老?”王文佐笑了笑:“不过再撑个十年替天子和儿孙们将敌寇都扫平了,还是问题不大的。当初那些一起在百济倭国奋战的袍泽也有好多年没见了,还真有些想念!”
“能够与大将军并肩而战之人,定然是百里挑一的豪杰!”卢照邻小心道:“这次能够卢某能够结识,也是毕生之幸!”
“呵呵呵!”王文佐笑道:“你说的不错,若无他们,我也不可能有今日,早就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卢照邻咽了口唾沫,他也曾听说过王文佐的出身行伍,凭战功一步步走到今日,其间经历的危险可想而知,他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到王文佐说:“卢先生,你是当世名家,这次随我出征,烦请你将经历之事一一记录下来,待到战事结束,天下重归太平,便烦请你将我平生经历,编辑成书,流传后世,如何?”
听到王文佐的提议,卢照邻脸色微红:“大将军将来定然留名青史,自有史家如橼大笔,却让卢某来执笔,着实是有些惶恐了!”
卢照邻这般反应也不奇怪,他虽然是当世闻名的诗人,但在中国古代各种作品也是有鄙视链的:最高的是经:比如《周易》、《论语》、《礼记》之类,其次便是史书,比如《左传》、《史记》,再往后才是诗词歌赋这些文艺作品,像小说、传奇、戏曲这些就更等而下之了,许多这方面作品的作者干脆不用本名,免得有失自己士子的身份,被人嘲笑。像王文佐这种人,死后肯定会在新朝编撰的《唐书》里有一个列传的,而能够编撰《唐书》的作者肯定是当时当世文宗,朝廷重臣,远非卢照邻可以比的。
“我说的不是史书里面的列传,而是回忆录!”王文佐笑道:“就算是韩信、项羽,在史记里也就几百个字、上千字而已。而一本关于我本人经历的回忆录,从我前往百济开始,直到我暮年归隐为止!”说到这里,他走到海边的石栏杆旁,向海中望去,声音变得悠远起来:“卢先生,王某行事说的好听点就是行大事者不拘小节,说难听点就是无所顾忌,后世史书上要么替我文过饰非,要么就贬为乱臣贼子,无行之辈。按说那时王某早就死了,这些书生说些什么又伤不了穴中人半点,只是想要把此生的经历记录下来,让后世之人从中学到一点东西,少走几步弯路!到时成书之后,我会让人抄录数十册,除了大唐,其他海外各国我也会送去一册,省的后世断绝,让那些小人,在一个死人头上乱涂乱画!”
听了王文佐这番话,卢照邻心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惶恐,大将军的话语听起来有些怪异,好似有什么强仇大敌要对付他,交待后事一般?可问题是以他的才能势力,又有哪个能对付他?他想了想,小心答道:“大将军您有后世儿孙,又怎么会容得小人胡来?”
“后世儿孙?”王文佐笑了笑:“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不会这么做?若是我猜的没错,百年之后,最喜欢对死人涂脂抹粉的便是那群兔崽子。你要记住,那本回忆录里写的是真话!”
“真话!”卢照邻心中一动,就好像当头挨了一记闷雷,他抬起头,只见王文佐正看着自己,目光中满是期待之色:“你若是觉得为难,那便算了!”
“不,大将军既然有命,卢某自当效命!”卢照邻躬身道。
“好,好,那就好!”王文佐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既然有卢先生执笔,那我就没什么好担心得了!”
事实证明卢照邻说的没错,当天傍晚,金仁问就抵达了成山港。算来从上次在平壤相聚来,王、金二人已经有五六年未曾见面了。
“仁寿兄!”王文佐撩起锦袍的前襟,向金仁问下拜道。
“三郎!”金仁问赶忙伸手扶住王文佐:“你如今官位已经在我之上,你这是作甚!”
“若无仁寿兄的提携庇护,我早就死在那太极宫中了!”王文佐叹道:“当初长安一别,小弟曾经夸下海口,要助你夺回新罗王位,到了今年才总算是有点眉目,当真是惭愧无地!”
“三郎你有这个心意,我就心满意足了!”金仁问想起当初他送王文佐离开长安,王文佐拔刀起舞赋诗之事,不禁也有几分感慨:“王位之事,三分看人力,七分看天命,倒也不必着急!”
“如今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王文佐笑道:“高句丽亡后,如果金法敏就守着父祖基业,那我还真拿他没什么办法,可既然他贪得无厌,搅动海东,那就休怪我辣手了。仁寿兄请放心,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我定当拿下金城,助你登基!”
“这么快?”金仁问吃了一惊:“新罗虽小,但胜兵也不下二十万,疆土数百里,加上有靺鞨等外援,仓促之间恐怕不易胜吧?”
“仁寿兄请随我同舟前往,静观其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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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留城。
周留城历史悠久。古老砖石的缝隙中长满了厚厚的苔藓,城墙上密布的蜘蛛网就像是干瘪的老妇人腿上的血管。城堡正门的两侧耸立着两座巨大的塔楼,右边的那座已经坍塌了大部分,这是当初唐军霹雳车留下的遗迹。几座新建的小塔楼则守护着城墙的每个拐角。所有塔楼都是正方形,圆形突出于外墙的鼓楼和半月形突出于城墙的塔楼更有利于防御投石机的攻击,因为弧形能更有效的反射飞石,这一切都显示了唐军工程师的高超工艺。
整座周留城高耸于宽广肥沃的谷地间,数百年来,百济人和新罗人为了争夺这块谷地,进行着不间断的战争。最终百济人控制了这里,并建起了周留城,作为己方东北方边境支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唐人征服了百济,而后这里就成为了百济复国军的巢穴,扶余丰璋在这里登基称王。经过了三年的战争,唐人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周留城也随之落入这些来自远方大陆的征服者之手。
比邻海边,便利的海上交通、周围肥沃的田地,让周留城迅速变得繁荣起来,一座座民房,磨坊在这曾经长满荆棘和树林的土地上拔地而起,变成村落和城镇。百济人拂去了身上的伤痕,开辟土地、外来者带来了更新式的工具和先进的技术,尤其是水利灌溉技术,唐人先进的水渠、闸门、水车使得大片远离河道的土地也可以得到河水的灌溉,农田的产量大大提高。充沛的谷物让女人和孩子的面颊丰满而又红晕,也吸引了更多来自内地的山民。繁盛的人口也支持了临海的晒盐业和与各国的贸易,这里的财富和人口甚至已经超过了原先百济的都城泗沘,被认为是熊津都督府的次都。
沈法僧和他的卫队逶迤前行,穿过连绵起伏的丘陵进入谷地,与他曾经经过的土地相比,周留城周围简直是人间天堂——在更北边,靠近新罗边界的土地上,农场和果园已经消亡殆尽——只剩下泥土和灰烬,以及四处散落的烧焦的房屋和磨坊的断壁残垣。废墟上生长着野草、荆棘和荨麻,除了这些以外,连一点庄稼都没有。路边时而出现一撇而过的尸骨,尸骨中的多数是羊骨头,但是也有马的、牛的,以及不时出现的人头骨,或者肋骨中已经长出野草的无头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