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王已经离开范阳了!”王文佐说:“现在很可能已经到长安了!卢十二,你把情况大概说一些!”
“是的,大将军!”卢十二的声音因为疲惫而呆滞,他的衣衫上沾满尘土,袖子和外袍的下摆上还有好几处撕裂的口子,整个人看上去落魄之极。
屋内平静了下来,每个人都闭住嘴,死死的盯着卢十二,宽敞的会议室里,只有火炉中的柴薪在劈啪作晌。
经历了艰苦的行军和拼死的会战,屋里的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和期待,片刻之前,他们当中的不少人都吃饱喝足,躺在温暖柔软的床上,搂着女人柔软的身体。然后听到房门被敲得砰砰作响,报告大将军有要事召集,当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所有人都意识到自己原先的辛苦都是白费——磨破脚底板和大腿内侧的长途的行军,啃着比砖头还硬的腌肉和面饼、被荆棘扎满口子的小腿、叛军锋利的长枪和箭矢,全都落了空,沛王背着大将军回到长安,大将军的身家性命都未必保得住,更何况自己的功劳是否能兑现了。
“这怎么可能?”沙吒相如绝望的呻吟道,“怎么可能?沛王为什么会这么做?我们平定了叛军,他就是最大的受益者呀!他这么跑回去又有什么用?天子肯定不会轻饶他的!”
“恐怕天子已经无法对沛王做什么了!”狄仁杰应道,他的神色冷静,就好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的事情:“沛王不是傻子,他当初离京可是奉诏领兵的,现在他就这么离开范阳,连和大将军知会一声都没有,就是抗诏,就算他是天子亲弟,也是大罪,削去王爵也不奇怪,从宗籍中除名也不奇怪。”
“狄郎君的意思是?”沙吒相如问道。
“很简单,天子已经驾崩了,或者即便没死,也已经失去了权柄!”狄仁杰叹了口气:“而沛王一旦回到京师,估计就能弟承兄业,登基为帝了!”
“天子驾崩?这,这怎么可能?”沙吒相如吃了一惊:“怎么全然没有一点消息,天子的年纪也很年轻呀?”
“这不奇怪!”狄仁杰继续解释道:“沛王这么突然回去,肯定是京中给他送来了消息,换句话说,京中已经有人掌控了局势,就等着他回去定下大局了。有了这样一个人,天子身上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奇怪了!”
“京中有人掌控大局?”卢照邻的声音轻微的颤抖:“那多半是裴侍中,只有他有这个本事,他的女儿就是皇后,是后宫之主。”
“裴居道?他干嘛要这么做?”沈法僧急道:“他官至侍中,女儿为皇后,已经是赏无可赏了,就算拥立沛王为天子,又能如何?他何必拿全族性命来冒险做这种事情?”
“天子虽然立裴居道的女儿为皇后,但其女并不受宠!”王文佐沉声道:“我离开长安前,天子已经将杨思俭的一个侄女迎入宫中,对其十分宠爱,还和我流露过易后的意思,被我劝阻了!”
“有这等事?”沈法僧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三郎你当时为何不少说两句,现在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了!”
“要易后就要废相,天子刚刚丧母就易后废相,外头的名声就不太好听了!”王文佐叹了口气:“我也考虑过这方面的危险,所以把沛王带出来,就是怕有人拿此人做招牌对天子不利,没想到——”
“卢十二,大将军让你盯紧了沛王,你怎么让他跑了!”沈法僧一肚子的怒气,不敢向王文佐发火,便朝着卢十二发作起来:“现在怎么办?他一回长安登基,咱们就都是逆臣了!”
“属下该死!”卢十二平日里的傲气早就荡然无存了,他跪伏在地叩首谢罪,王文佐叹了口气,将其扶了起来:“这件事情也不能怪你,是我当初想的太简单了,只是让你监视沛王,却忘记了他毕竟是天子亲弟、行军大元帅,他真的要走,你还能拦着他不成?”
“那也不能等沛王跑出去五天才发现呀!”沈法僧怒道。
“事已至此,再多说这些又有何用?”王文佐叹了口气:“说到底,除非在沛王身边安插钉子,否则被哄骗过去就是迟早的事情。而这种事情除了我,你们只怕没人敢干!现在只能想想应该怎么应对了!”
“还能怎么办?”沙吒相如哀嚎道:“沛王登基,只要一纸诏书发来,招大将军去长安,大将军是接旨还是不接旨?如果不接旨就是抗命,是大逆之罪,如果接旨,离开了大将军,我们这些人什么都不是!”
狄仁杰冷声道:“沙吒相如,我很感激您指出显而易见的事实,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下一步该怎么走?”
“还能怎么做?如果要举兵的话,愿意听命的有多少人?倭国和熊津的兵没问题,新罗的就很难说了,辽东之兵多半不会听命,河北、突厥就更不用说了!”
“河北之兵会唯大将军之命是从!”卢十二沉声道:“只要大将军能抢在朝廷天使来到前赶到范阳来,河北州县定然举旗景从!”
“住口!”沙吒相如呵斥道:“你刚刚坏了大将军的大事,怎敢在这里胡言乱语?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说河北州县会听大将军之命?”
“我不是什么东西,而是范阳卢氏长房行十二的卢光平!”卢十二傲然道:“范阳的事情我们卢氏还是能当几分主的,大将军的正妻乃是青州崔氏之女,同行的军中多有王、赵、崔、卢、李、高、封氏子弟,有我们在,河北又怎么会不唯大将军之命是从?”说到这里,他向王文佐躬身拜了一拜:“大将军,沛王虽然潜返长安,但只要您轻车疾行,抢先赶回范阳,举大旗,倡大义,河北豪杰定然望风景从。就算沛王真的能登基为天子,那也就是个关西天子,以河北之良马劲卒,足以与之分庭抗礼!”
王文佐十指交叉,顶着下巴,倾听时只有眼睛在轻微的转动。他两颊的留下短须围出一张纹丝不动的脸,活像一张蜂蜡面具。然而,彦良注意到父亲的额头上密布细小汗珠,他意识到父亲也许此时心中也没有底。
“三郎!”沈法僧的声音在颤抖:“如果那么做,就再也没有回旋余地了。其实我们可以上书朝廷,你可以向其称病,请求留在海外,自立为王,这总比和朝廷撕破脸,成为叛逆的好吧?就算你赶到了范阳,也就最多半个河北,朝廷下辖的有多少州县兵马?这是以一敌十呀!没有胜算的!”
“称病?”狄仁杰笑了笑,他突然伸出手臂,将几案上的砚台扫落在地:“沈将军,如果像你说的这么做,这就是后果!当初大将军拥立太子登基,逼迫太上皇退位的那一天起,他就不可能靠退让求得平安了!他做的这些事情今上在位是从龙之功,换了一个人当天子就是族灭之罪了。如果当今天子真的被害,那大将军唯一的自保之道就只有替天子报仇,诛杀国贼了!除非你能把这砚台恢复原状,否则大将军就不可能靠退让乞求到平安!”
“可是沛王是天子亲弟,就算天子身死,继位的也只能是他呀!”沈法僧苦笑道:“朝廷是顺,我们是逆,以逆抗顺,如何能赢!”
“当沛王私下里逃出范阳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了!”狄仁杰冷笑道:“未得天子诏书返京,就是抗命大逆,这也说明他和天子的死不无关联。将来无论任何人登基为帝,都轮不到他!”
这时,这时王文佐霍地起身。“天子生死未明!”他重复了一遍,声音穿透众声喧哗,宛如利剑划破油脂。“身为臣子,自当应当以勤王为重!”
所有人立刻闭嘴,低头听命,王文佐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最后停留在彦良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少见的温情。
“除了我儿子,其他人先出去!等我召唤再进来!”
彦良惊讶的看着王文佐,他没想到父亲会在这个紧要时候和自己这么一个孩子说话,他不知所措的握紧拳头,舔着嘴唇。
“来,喝一杯吧!”王文佐给儿子倒了一杯酒,递给彦良:“我看你嘴唇有点干,口渴吗?”
彦良不知所措的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王文佐贴着儿子坐下:“狄仁杰说的没错,这个时候我必须全力一搏。名声能帮人也会累人。你刚刚都看到了,凭借过往的声名,只要我一声令下,成千上万的人就愿意拿出一切来站在我一边;而就算我真的让步,当一个安乐翁,裴居道和沛王也绝不敢放过我,因为他们会担心哪一天我会把过去那些事情再干一遍。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汉子走到今天,命运已经很厚待我了,哪怕是最后输的一无所有,那也不过是回到原样而已。但你不一样,你刚刚出生就失去了母亲,是下玉把你照看长大,没想到她又早走,临死前还叮嘱我要对你好一些。我本想好好补偿你,却不想遇到了这次的事情——”
“父亲,你对我已经很好了!”彦良站起身来,面颊发烧:“您不用考虑我,就照您想做的去做吧!我是王文佐的儿子,是大国主神和天照大神的后裔,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王文佐张大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片刻后他将儿子搂入怀中,抚摩着他柔软的头发:“不错,我们父子俩同心协力,又有什么难关过不去?”
几分钟后,厅门外的人们听到了王文佐的声音,他们回到厅内,等待着他们首领的决断。
“卢先生、卢十二、你们两人随我回范阳,待会立刻出发!”
“遵命!”被点到名字的三人松了口气,齐声应道。
“沈法僧,你留在乌尔塔!务必要将乞四比羽拿住,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王文佐道。
“乞四比羽?”沈法僧闻言一愣,经由这么一番变故,众人几乎都把这个人忘记了。却没想到王文佐这个时候居然都不肯放过了此人,他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到王文佐道:“无论会不会和长安交兵,这里便是我的根基之地,不能再有动乱。乞四比羽这人好乱乐祸,他得知沛王逃回长安的时候,肯定会回头来生事,这里众将只有你跟随我最久,我将镇守之事交给你了!”
“遵命!”沈法僧只得躬身领命。
“怀英!”
“属下在!”狄仁杰赶忙应道。
“我离开之后,辽东、高句丽故地便由彦良镇守,他年纪还小,处事没有经验,你便为他的参军,辅佐他!”
狄仁杰没想到王文佐竟然把身后之事都交给自己这个十来岁的孩子,但转念一想这也不奇怪,毕竟王文佐此番可以说是起兵作乱,重要的位置肯定要交给自己信任之人,那还有谁能比自己的儿子更值得信任呢?彦良虽然年纪不大,但天资聪颖,少年早成,而且身边已经有了亲随和一支忠诚的倭人军队,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被人架空了,再有自己这样文吏辅佐,也就差不多了。
王文佐三句两句的分配完了部下的任务,让众人退下之后,对彦良道:“我本想让藤原不比来辅佐你,但他在倭国一时间来不了,只能先让狄仁杰先暂代,我离开后你立刻写信给倭国,让藤原不比领兵前来!”
“那贺拔、元骜烈两位叔父呢?”彦良问道。
“那倒不是!”王文佐摇了摇头:“快二十年的老兄弟了,怎么会信不过。只不过他们和这些人不一样,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大唐的臣子,而这些人都是我的家臣部曲,若要他们随我起兵,就要多过一关,我不希望他们在这件事情上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