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佐默然良久,正当李贤想要再开口劝解时,他突然笑了笑:“英王言重了,方才说的话就只当是戏言,都忘了吧!”
李贤见王文佐就此作罢,心中松了口气,赶忙笑道:“阿显,今后可不能这样了,还不向大将军赔个不是!”
李显虽然腹中不满,但也只得向王文佐草草拱了拱手:“小王言语无状,还请大将军见谅!”
王文佐摆了摆手,坐了下来,众人见状也就不再多言,堂上静了下来。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王少监从外间急匆匆的进来:“诸位,皇后腹痛不止,应该是要生了!”
众人闻言齐刷刷的站起身来,王文佐正想向外走去,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一阵诵经声,不由得一愣:“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多沙门?”
“大将军是问外间的诵经声吗?”王少监笑道:“是大兴善寺的高僧在做法事,祈祷皇后生产顺利,生下一个健壮男婴,天位后继有人!”
“做法事?这玩意要有用,皇后至于连生了三个女儿吗?”王文佐强自压下胸中的吐槽,点了点头,重新坐了下来:“那我就不出去了,免得冲撞了高僧们的法事!”
“那老朽也不出去了!”张文瓘和韩王看到王文佐的样子,交换了一下眼色也坐了下来,其余诸人也纷纷坐下,唯有太平公主和杨思俭走到窗户旁向外看去。
“大将军!”韩王低声道。
“怎么了?”王文佐问道。
“大兴善寺诸般法事极为灵验!”韩王低声道:“这次寺内众高僧应了皇后的恳求,据说有好几位高僧以自家性命为祭品,请求神佛菩萨保佑皇后产子平安!实乃数十年未有之盛事呀!”
“若是几个沙门的性命就能换来皇后如意,那她又怎么会一连生了三个女儿?”
“呵呵呵!”韩王笑了起来:“大将军此言倒也有道理,这么说来皇后这次又会生女儿?”
“这倒不一定,不过纵然生下男婴,也和沙门们的法事没有什么关系!”
韩王眼睛一亮,笑道:“大将军这话听起来倒是骇人听闻的很呀!”
“是吗?”王文佐笑道:“韩王殿下,如果大兴善寺的几个沙门做几场法事就能决定皇后生男生女,岂不是更骇人听闻吗?”
王文佐与韩王正说着小话,突然外间的诵经声突然变得高亢起来,正站在窗旁的太平公主发出一声惊呼,后退了几步。一旁的李贤问道:“小妹,怎么了?”
“二哥你看,那沙门,那沙门——”太平公主指着窗外,声音颤抖起来。李贤也向外看去,也发出一声惊呼,声音里满是憎恶之意。
王文佐走到窗旁,只见不远处数十名僧人排成曼陀罗图案念经,当中一人坐在香台上,满头鲜血,正面对着一个火盆,高声念经,方才那高亢的经声便是他发出的。
“那个僧人怎么搞的,怎么头上都是血!”
“阿翁,那僧人方才用木鱼敲破了自己的头,将血和着香料投入火中,说愿以自家法躯换取皇后生下男婴!”太平公主叹道:“果然是有大修行,大法力的高僧呀!”
听到儿媳妇这番话,王文佐胸中顿时一股无名火起。当时长安真言宗十分盛行,真言宗乃是佛教密宗的一部分,其中保留有大量的印度教的成分,包涵了许多法术、仪轨等内容,认为僧众可以通过这些法术、仪轨掌握各种超自然的力量,甚至以身成佛。唐中后期真言宗传入日本,受到日本统治阶层的欢迎,极为盛行。所以古代日本历史中有大量僧众利用法术仪式咒诅对手,祈祷赐福减灾的事情。
以王文佐一个现代人的角度来看,像玄奘带来的法相宗、后世流行的禅宗等佛教教派虽然也是一种宗教迷信活动,但里面还是保留有大量的哲学思辨思想和文化,其危害性远比这种公然大搞迷信活动要小得多。他自然看不上皇后在国家大事上搞这些玩意,万一皇后真的生了个男孩,这些僧众肯定会跳出来邀功,并借机对外宣扬自己法术仪式的威力,考虑到这件事情影响之大,流毒必然甚广。
“护良在哪里!”王文佐沉声喝道。
“父亲!”护良从外间进来了。
“你把那些做法事的僧人都拿下了!”王文佐冷声道。
“啊?”护良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的看着王文佐。
“没听清我说什么吗?把那些僧人都拿下了!”王文佐的声调高了八度。
“这——”护良面露为难:“父亲,他们正在举行祝祷皇后生下男孩的法事呀!在这个时候拿人,不太好吧?”
“那僧人不是说愿以自己的法躯换取皇后生下男婴吗?”王文佐冷笑道:“那我就帮一帮他,你去将那些僧人都拿下了,只要皇后没有生下男孩,每过一刻便杀一人,将血和着香料投入火中,向神佛祈祷!”
“大将军!”张文瓘一听急了:“今天这个时候,不亦动血光之灾呀!”
“是吗?那这僧人满头的血迹,又是为何?”王文佐目光转向儿子:“护良,为何不动?”
护良不敢抗命,只得出去带兵将那些僧侣拿下,第一个将那个敲破自己脑袋的僧人一刀砍了,血液混着香料注入火中。其他僧人见状个个噤若寒蝉,只是低头念佛不止。
王文佐冷哼了一声,对王少监道:“你进去看看皇后陛下怎么样了!”
王少监应了一声,飞快的去了皇后在的偏院,王文佐看着一旁的水漏,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眼看就又要一刻钟了,韩王咳嗽了一声,正打算出言劝解,却看到王少监冲了出来,满脸喜色:“皇后生了,是个男孩,是个男孩!”
王少监的喊声顿时引起了堂上一片无声的波澜,沛王、英王、相王三人脸上掩盖不住的沮丧,而张文瓘和韩王都长出了一口气,太平公主则是满脸的好奇。张文瓘咳嗽了一声,正打算劝说王文佐放了这群僧人,却只见王文佐冷声道:“先将这些僧人尽数带走!”
偏殿中,空气中弥漫着混杂着血液和香料的气味,皇后虚弱的躺在床上,额头上满是汗珠,一旁的小床上,两个年长的宫女正小心的给刚出生的婴儿包裹锦缎,以免受凉了。众人走进屋,齐刷刷的跪下,对皇后和婴儿低下头。
“众卿都起来吧!”皇后脸上泛起胜利者的笑容,她终于赢了,自己是太子的亲生母亲,还是未来的皇太后,再也没人能够阻挡自己,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众人站起身来,齐声道:“恭贺皇后陛下产得麟儿!”
皇后点了点头,目光停留在韩王身上,这位宗室的老人应该是最容易拉过来的,现在可以先给他一点甜头吃吃;“韩王,您是宗室的老人了,给这孩子起个名吧!”
“由老臣起名?这——”
“天子病重,不能言语!”皇后叹了口气:“你是宗室的老人,又是天子的长辈,就由你来吧!”
“遵命!”这一次韩王没有推辞,他犹豫了一下道:“这孩子是重字辈,不如便起名李重福吧!”
“李重福!”皇后点了点头:“也好,确实皇室需要一些福气,就叫这个名字吧!”
说话间,在外间等候的官员赶忙记下了这个名字,给太子起了名字,屋内的气氛变得轻快了起来。皇后笑道:“既然是男孩,那就早日立太子吧!”
在这个问题上,没人表示反对,至于那个叫李守文的孩子,每个人都将其抛到脑后。不管心里怎么想,这个时候每个人都向皇后报以笑脸,似乎帝国的未来都满是阳光。
“皇后陛下!”王文佐沉声道:“臣有一件事情要向您请罪!”
“哦?大将军何出此言?”皇后露出了讶异的神情:“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方才臣看到外面有些僧人聚众大声,毫无体统!”
“哦哦!”皇后笑了起来:“那些是大兴善寺的僧人,我让他们做法事向神佛祈祷,保佑我这次能生下一个男孩,现在看到倒是挺灵验的!”
“皇后陛下!”王文佐冷声道:“您这次能生下男孩,是祖宗德行、万民祝祷,您往日积累的德行,与那些僧人何干?若是敲破自己的脑壳,把血和乳香混合,丢入火堆之中就能成事,那谁又修习政事,治理国家呢?”
皇后皱起了眉头,刚刚生下孩子的她觉得十分疲倦,她已经不想和王文佐继续争执下去了,尤其是这点无关紧要的事情。
“好吧,那就先让那些僧人回寺庙吧,剩下的事情等我身体好些了再谈!”
“回禀皇后陛下,臣已经将那个为首的沙门斩了!”
“啊!”皇后瞪大了眼睛,怒道:“大将军,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臣决不允许这些沙门邀天之功以为己有,招摇撞骗天下,欺骗百姓吏民,流毒万年!”
皇后已经被气的浑身发抖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那,那其他僧人呢?”
“已经被臣下令拿下了!”王文佐道。
听到其他僧人安然无恙,皇后松了口气:“罢了,今日的事情便到这里了,我有些倦了,诸位退下吧!”
几分钟后,众人退出殿外。皇后摸摸额头,汗水之下,皮肤凉凉的,高烧已退。她逼自己坐起来,虽然有点短暂的晕眩,身体还不时的疼痛,但她觉得体力已经恢复了不少。宫女们赶忙围了过来“拿水来,”她告诉她们,“还有枣子、酪浆,我饿了,想吃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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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很讨厌王文佐,但刚刚看到皇后得知大兴善寺的僧人被王文佐杀了时那副嘴脸时,我突然觉得他又没那么讨人厌了!”李显刚登上马车便笑道:“我现在明白皇兄为啥那么信任他了,这个人的确行事有过人之处!”
“是呀!”李贤叹了口气:“只要你别站在他的对立面就好,如果你和他站在一边,那你就会明白兄长当初的感觉了!”
“是呀,如果有人把我送上皇位,我也会很喜欢他的!”李显嘟囔道:“不过今晚皇后肯定恨死他了!”
“那又如何!”李贤叹道:“你也看到了,皇后就算气的牙痒痒的,也只能忍下去。没有王文佐的支持,皇后的位置根本坐不稳!”
“兄长!”李显突然转过头来:“如果皇后与王文佐反目成仇呢?那我们兄弟是不是就有机会了?”
“你忘记刚刚发生了什么吗?”李贤笑道:“你这样冲撞王大将军,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你的!”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是已经向他赔礼了?”李显笑道:“最多我多赔礼几次就是了,他的度量不会这么小吧?”
“阿显,我劝你就死了这颗心!”李贤神色变得郑重起来:“你知道吗?当初文皇帝其实是想传位给魏王而非父皇的,你知道为何后来文皇帝改变主意了?”
“是长孙无忌的功劳?”李显问道。
“是,长孙无忌的确有大功。但真正让文皇帝下定决心立父皇为太子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魏王当初太过处心积虑了!”
“这算什么理由?”李显笑道:“父皇当上太子难道就没有处心积虑?”
“你不明白!”李贤道:“你应该知道文皇帝是怎么当上太子的吧?”
“知道呀!”李显道:“这又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李贤道:“文皇帝能当上太子,是在玄武门杀了兄弟二人才当上太子的。因此,他最害怕的就是自己的子孙后代身上悲剧重演,又出现兄弟自相残杀的事情。所以他希望后世子孙明白,天位乃命数所定,非智力所能得。不管他多么喜欢魏王,既然魏王处心积虑要为太子,那太子就绝对不能是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