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儿,痴儿!」王文佐抚摸着儿子的头发,叹息道:「既然生而为人,谁又能逃得了这一日为父半生戎马,灭国破城,杀人父兄数不胜数,两手满是血腥,能够老死于榻上,子孙绕膝,已经是有福之人了!」
护良哽咽道:「孩儿,孩儿也懂得父亲说的这些,只是一想到将要与您天人永隔,再也无法相见,便悲从中来,无法自抑!」
「哎!」听到儿子这般说,王文佐也是一声叹息,眼眶也湿润了:「王某自命豪杰,终归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不能去贪生恶死之心。也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我还有几件事情要说与你听,至于听不听那也由你!」
「父亲大人之命,孩儿自当谨遵!」护良放开膝盖,跪下磕了两个头。
「但愿如此吧!」王文佐笑了笑:「护良,我这辈子若说欠人恩情的有两人:刘仁愿刘公、先帝。在百济时刘公是我的上司,若无他的简拔,我只怕已经死在百济,自然就没有后面的事情了。灭百济后刘公回到长安,为女干人所害,被流放西南,病死途中。虽说后来我回长安后向高宗皇帝求情,将其尸骨送回长安安葬,并赦免其家人回到长安,也算报得一些恩情了,但他家与我亦算得旧交,你既然在长安,自然要对刘公的后人照顾一二!」
「请父亲放心!」护良沉声道:「这件事情孩儿回去后就上书天子,从刘公后人中简拔英俊之士,出仕朝廷!」
「嗯!」王文佐点了点头:「至于先帝!若无他的恩惠,当初在长安时,我只怕已经死在高宗皇后之手。他视我为好友,而我有些事情却有负于他,旁人在我面前自然不敢说,但人不能自欺,冥冥之中自有神灵,我岂不愧之我百年之后,你如何行止我不管,也管不了。但先帝骨血你不可伤之,纵然你要改易宗庙,亦要予先帝骨血一州之地,侍奉宗庙,不可断其血食,待其后人,亦当以宾客相待,不可以臣属视之!」
听了王文佐这番话,护良已经是满头大汗,自从王文佐向朝廷请辞,离开长安去范阳养老之后,他实际上已经继承了王文佐在唐帝国体制内的权力和各项资源。经由对吐蕃战争立下的功勋和这些年的历练,他已经将其一一消化,已经成为了长安朝廷实际上的第一人,再加上他的妻子是先帝的亲妹妹,当今天子的亲姑姑,又有外部的强援,从某种意义上讲,护良距离天子之位的可能比当初王文佐还要更近一些。
这些年来护良身边的亲信近臣,甚至妻子,也没少或直言,或暗示其迈过这一尺之水。但护良却始终没有迈过那一步,这倒不是说他对大唐李氏有什么特别的忠诚,毕竟他从小就没吃过大唐的俸禄,后来虽然到长安为官,但朝廷更多的也是看他爹的面子。后就算有几分忠诚,也被媳妇每日的枕头风吹得差不多了。说到底,太平公主一个姓李的都不在乎自家天下,他一个外戚那么在意作甚
但别人怎么想护良可以不在乎,亲爹的观感他却不能丢一边去。他当然知道在王文佐心中还是对大唐有着一些特殊的感情的,别人的感受他可以不在乎,亲爹的看法却不能不管。而这次王文佐直截了当的说明白了:我死之后你怎么干我不管,也管不了,但不许伤害李弘的两个儿子。
「父亲请放心,您的话护良一定铭记在心!」
「这样就好!起来说话吧!」王文佐露出一丝笑容,他拍了拍护良的肩膀:「走吧,乘着我还有气力走动,扶我去院子里转一转,看看树上的橘子!这么好的橘子,再过几日就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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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州。
「请您梳妆打扮!」黑皮肤女人呢向沙雅屈膝行礼:「刺史郎君下午回来这里拜访!」
「刺史郎君」沙雅惊讶的看着对方,这个扶南女人名义上是派来侍候自己的,但实际上却是自己的看守。自从来到这里,她就被关在这座小院子里,就好像笼中的鸟儿,而这个扶南女人从早到晚呆在这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自己身上。
「不错!郎君是奉天子之命牧守交州士民的,是极为尊贵之人!」扶南女人下巴微微抬起,傲慢回答道:「他今日前来,你最好打扮的漂亮些,这对你自己也有好处!」
沙雅感觉到一阵耻辱,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她不禁想起自己母亲:她也是一位公主,只不过是一个小国,林邑王阇耶诃黎跋摩灭亡了那个小国,占有了沙雅的母亲。当生下沙雅之后,她的母亲总是这样教育沙雅——美貌是一个女人最有力的武器,只要学会使用这种武器,这个女人就能让男人为她做一切。她向扶南女人点了点头,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在侍女的帮助下用热水淋浴,然后梳理头发,涂抹脂粉,挑选衣衫和首饰,当一切准备停当,沙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然觉得有点陌生,她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上一次这样打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计划中的访客终于到了,沙雅不得不向来人跪拜行礼,在得到允许之后她站起身来。访客一共有四个人,都很年轻,除去一个身着官袍的应该是那位「刺史郎君」外,另外三人都是穿着唐人习惯外出射猎骑马时穿的圆领短袍,看上去精神抖擞,英气逼人。
「请坐!」元宝伸手示意沙雅坐下,面上露出一丝惊讶,他没想到这个亡国公主竟然如此美丽,他下意识的瞟了兄弟们一眼,明显从他们眼里也看到了同样的表情。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元宝指了指自己:「本官名叫元宝,便是本州刺史。至于他们三个,都是我的兄弟,分别名叫朱蒙、药师、夜叉!」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我们今日前来,是为了爪哇人和大唐的盟约而来的!」
「爪哇人和大唐的盟约」沙雅愣住了:「可,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朱蒙,你和这位殿下解释一下吧!」元宝道。
「是!」朱蒙应了一声,他就将自己与爪哇人签订的瓜分林邑国的协议讲述了一遍,最后道:「按照盟约,林邑国将被一分为二,北边那块将成为大唐的属国,而南方则归爪哇人所有。为了赢得林邑人的支持,北林邑国将由我的一位兄弟为王,而您将成为王后。殿下您明白了吗」
「我将成为王后」沙雅露出一丝惨笑:「您的意思是,您将要娶我」
「不!」朱蒙摇了摇头:「应该是我的兄弟们,就是这两位,您可以从他们两个人当中随便选择一个作为自己的丈夫!」
沙雅的目光扫过药师和夜叉,问道:「我一定要选吗」
「您最好选!」朱蒙冷声道:「您刚刚已经听到了,按照我们和爪哇人的协议,林邑国将被一分为二,其中一半将归我的兄弟所有,他需要一个拥有王室血统的妻子。您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好人选,但并非唯一的人选,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个我明白!」沙雅垂下眼睛:「要找到一个林邑国王室的女人并不难,如果找到了,我也就没用了!」
「这倒是不至于!」朱蒙摇了摇头:「我们不会杀你,但为了避免未来的麻烦,你将被送到大唐一处寺院出家!」
「我明白了!」沙雅点了点头:「你们真是好心人!」她沉默了片刻:「好,我答应你们,就选这个吧!」沙雅随手指向夜叉。
「很好!」朱蒙的目光转向夜叉:「那上林邑王就是你了,接下来你就和这位公主完婚,然后就是称王,复国!」
「嗯!」夜叉兴奋的站起身来,他握住药师的手臂:「药师,你放心,等我复国成功,接下来一定帮你为王
!」
「那就多谢你了!」药师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悻悻然之色。
「沙雅公主!」朱蒙对沙雅道:「时间仓促,可能婚事有些儿戏了,不过你放心,该有的仪式都不会少,待会就有喜婆来听候你安排,看看有什么忌讳之事,你预先提醒一下!」
「无妨!」沙雅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她看了夜叉一眼:「反正你们看重的也是复国,既然是这样,这里就简单点,等复国成功,那补办一个盛大的吧!」
朱蒙一愣,他也没想到这个亡国少女能够这么冷静的面对自己的命运,不由得露出一丝钦佩:「也好,就如您所说的吧!」
兄弟几人既然议定了,便出得屋来,元宝笑道:「夜叉,我看这女子虽然是出身蛮夷,但容貌,气度都很不错,你娶了这样一个妻子,倒也不吃亏了!」
「嘿嘿!」夜叉干笑了两声:「我也没想到,还以为是个母夜叉呢!却想不到生的俊俏的很!」
「母夜叉你自己不就是个夜叉吗倒是般配的很!」药师在一旁冷笑道:「还嫌弃别人」
「你——」夜叉怒道:「我名字叫夜叉就是夜叉,那你叫药师就是药师菩萨了」
「好了!不要吵了!」朱蒙喝道:「先前大家约定好了,就你们两个想娶林邑公主称王,于是便让那女子选择,无论谁当上了,都不许争吵,现在为何又吵闹」
「哪个争吵了!」药师嘟囔道:「只是看不惯有人得意忘形罢了!」
「又是称王,又是娶了漂亮媳妇,得意些又有什么」元宝笑道:「药师,心胸放开阔些,南海那么大,你还会没有称王之地莫要伤了兄弟之间的和气,才是最要紧的!」
在元宝和朱蒙的劝说下,夜叉和药师才说和了。元宝笑了笑:「朱蒙,成婚之后你有什么打算,直接出兵林邑,还是——」
「现在是雨季,出兵林邑还早得很!」朱蒙道:「我打算先回师婆罗提拔城,把那城站稳了,至于林邑国这边,还是先静观其变吧!」
「你有静气,那就最好了!」元宝点了点头:「就算是婆罗提拔城,也要多留个心眼,爪哇人嘴巴上是答应了,但吃到嘴的肉再吐出来,这是违背人情的事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嗯,我也是担心拖久了夜长梦多,所以才不想在交州耽搁太久!」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元宝问道。
「就在婚礼办完之后吧!」
「行!」元宝点了点头:「大丈夫做事,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再回头了。环绕膝下是尽孝,开疆拓土,扬名后世又何尝不是尽孝照咱爹这个性子,指不定对后者还更喜欢些!」
「多谢兄长开解!」朱蒙感激的说。
「你也不要谢我!」元宝笑道:「说到底,这也是为我自己。若是没有你们在南海开疆拓土,这交州就是个啥都没有的蛮荒之地。而你们向南开拓的越多,这交州就愈繁盛富饶。你们若是能把什么高棉、爪哇、扶南啥的都打下来,这交州便是未来的长安、洛阳!明白了吗」
「兄长说的是!」朱蒙笑道:「不过有一点我不赞同!」
「哪一点」
「若是将来真的如您所说的,我们兄弟们将高棉、爪哇、扶南啥的都并吞了,那南海之长安、洛阳也不会是交州,而是婆罗提拔城!」
元宝闻言一愣,旋即大笑起来:「好,好,我就喜欢你这个劲头。说实话,朱蒙你刚刚来交州的时候,我是怎么看你都不顺眼,可现在却又怎么看都顺眼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说实话,我也是这样的!」
说到这里,兄弟二人把臂大笑起来,笑声冲破天空,将路旁树
上的鸟儿惊起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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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把元宝等人送走,沙雅就回到屋子里,泪水不自觉的从脸颊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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