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中午,克雷顿雇了马车顺路去接夏绿蒂的时候,他的状态比起上午已经多了几分焦躁。
一些小骚动让他的工作陷入了停滞。
在誊写一份交易账单的时候,过去用的最顺手的旧钢笔在他的手中不慎折断,墨水污染了大片的数据,清理桌面费了他不少工夫。他不得不在更换钢笔之后又写了一封信给提供账单的远程助手,希望对方能送来备份的文件。
这最快也是下周才能送到。
好在夏绿蒂和唐娜的相遇倒是出奇的顺利,她们几乎一见面就变得熟络起来。
因为唐娜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她早早地等在客厅,出于礼节,夏绿蒂要先下车和她见一面才能回到车上,而一见到唐娜,夏绿蒂就被她迷住了。
“唐娜,我兄弟的女儿。这位是夏绿蒂小姐,我的助理,也是个对于淑女穿搭有所讲究的专家。”克雷顿为她们互相介绍。
“我喜欢专家这个称呼。”女助理细微端详着唐娜的脸,忍不住夸赞道。“小女士,你的妈妈一定是个美人。我敢说你不用学习打扮就已经胜过九成九的城市姑娘了。瞧瞧这黑檀似的乌发,还有这胜雪的肌肤......我爱死这个鼻子的形状了!”
唐娜什么也没说,但是嘴角微弯,头越抬越高。
克雷顿走到她们中间去:
“我得澄清一下,你说的这些特质都是她爸爸给她的。”
他觉得有必要说明这点,免得翠缇丝得到了不属于她的称赞。
拍了拍唐娜的肩,他又招呼道:“好了,有什么话可以上了车再聊,我们先去百货市场给唐娜挑些衣服,让她看起来更淑女一些。总是披着这条红斗篷可不像话。”
“可是它防雨。”唐娜噘着嘴说。
“它是棉布的,在大雨前派不上什么用处,你要是想雨天出门,我就给你买把丝绸的小伞,保证一点雨水也溅不到身上。”克雷顿揽着唐娜往外走,轻推着她上了马车,夏绿蒂也很快上来。
两名女性加起来勉强和克雷顿一样宽,但还是显得单薄纤细。
马车夫轻轻一甩缰绳,驽马们便听话的扬动四蹄,拖着车厢向前走过无叶悬铃木点缀的街道。
因着唐娜坐在车上,这条克雷顿行走了上千次的道路此刻也显得趣味横生,何况他这一次出门不是去工作,也不是去杀人,重点在于消费,这简直就和他十岁时第一次在家人陪伴下去参加城市集市一样轻松快乐。
一想到这儿,克雷顿就无意识地屈起中指,敲打着自己膝盖骨演奏小曲。
“贝略先生,你是不是变高了?”夏绿蒂缩在他旁边的角落里问。
她的眼神看着克雷顿的头顶,那里几乎顶到了马车厢的顶端。克雷顿以前带她去找人收债的时候好像还没有这么高。
克雷顿敲击的节奏一滞,含湖道:“我没有在意,没准吧。”
他上一次丈量尺寸还是在三个月前,1.88米是当时的测量结果,现在他的身高应该已经超过了这个数据。
这种成长在他眼中并非是一件好事,狼人的体重意味着更大的胃口。
而他已经花钱如流水了。
长老会那里得到的两份酬劳与他原本的积蓄累加一起有一万一千镑,但在他还清生意和远洋投资失败导致的债务之后,大概就只有八千镑了,
八千镑扣去购置房屋的钱,还留有四千镑。
但房子既然换了,所有的生活条件都必须相应的提高。
独立的房屋再没有新的房东太太和她雇佣的女仆帮忙了,他需要自己雇佣两个仆人和一个厨子清洁煮饭,为了管理他们可能还要雇一个管家,而唐娜的贴身女仆也必不可少。
以上这些人工作期间的伙食和制服也必须由他提供,香皂条的消耗效率会得到极大的提升。
克雷顿只是粗略算了算,就发现支出方面至少是过去的十一倍。
还好长老会愿意聘请他在治安官中做事,虽然他选择隔天排班得到的报酬会比格罗涅承诺的少,但那每周也有4镑。
高中的学费大概是一年80镑,但部分科目在学校之外的地方想要练习就需要学生自行购买用具,其中包括花销不菲的绘画颜料和上流乐器,因此第一年他就需要投入至少上千镑。
克雷顿当年为了减免乐器的学费,因此没有申报演奏的课程,而是选择了乐理鉴赏学——就是负责站在演奏课教室的后排观看学演奏的同学操练乐器,时不时批评几句的那种。
唐娜显然不能和他一样潦草。
“小女士。”克雷顿情不自禁的用上了夏绿蒂的叫法,这听起来亲切而不冒犯。“如果让你选择一样乐器学习,你会选择钢琴,还是提琴?或者你已心有所属?”
他的设想很好,但唐娜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和乐理学有难以调和的根本矛盾。
“我能选择口哨吗?”她犹犹豫豫地试探,身体在车厢的剧烈震动中一阵摇晃。
克雷顿诚恳地摇了摇头:“这个不行,这个我选过了。”
夏绿蒂面朝车窗外,肩膀耸动不停,不知道是否和坑洼的路况有关。
即使经历几次修正,萨沙市的道路依旧谈不上平整,只是长期住在这里的人会习惯并将这种路况当做本地不可不品的特色。但这一次的路途长度可算不上浅尝辄止,当马车停在百货商店的街前,唐娜第一个跳下去。
她脸色惨白,两眼失神,双腿站在平地上也不住打晃,险些晕倒,直到夏绿蒂将她扶住。
这种状态显然没法愉快购物,克雷顿不得不走进就近的酒馆里买了半壶白葡萄酒治她的眩晕,这是他第一次上船时长官教给他的秘方。
秘方的效果好的出奇,只一小口,唐娜就恢复了精神。
“gooliry-yehavinus.”她含湖不清地说。
“你说什么?”克雷顿面露疑惑地把自己的皮水壶从她的嘴唇边拿开。
他对于侄女嘴巴里吐出来的词听得清楚,却没法分辨出这属于哪种语言,或许是外国语,也可能是某种地方俚语,语气听起来像是抱怨。
唐娜怔了怔,她好像没有预料到这一句会被克雷顿听到,因此愣在了原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克雷顿无意去探究什么,所以他只是简单提点了一句。
“淑女不可以说脏话。”
唐娜的脸立刻红了,她抿起嘴唇,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与破败的街道相比,萨沙市的商业街倒还算得上华丽,两边的建筑刷得粉白,显得十分洁净,铸成花包形状的黑铁路灯间隔排列在建筑外,下端分裂的“茎”以相当花哨的弧度卷曲着,只留有一根插进墙壁中作为固定。
虽然它们在白天没有点亮,但造型也为环境增添了几分文艺的气质。
道路上的人流不算多,人们衣着整洁,且衣物颜色各不相同,他们走走停停,遇到感兴趣的事物就停步与卖主低声细语交谈。
正是这种景色吸引了克雷顿定居下来,现在要找一个大多数居民都愿意穿彩色服饰的城市可不容易。
工业的发展是有代价的,日渐严重的污染不仅令空气中充满黄黑色的雾霾,也使人们的衣物偏好渐渐向不容易显脏的深色偏移,即使沾满了灰尘也不显得失礼。
在那些发达城市,人们满身脏污却假装自己干净地上街行走,彼此心照不宣。
正是因为萨沙市展现出了与巴特努相似的气息,唐娜没有因此怯场,她没有离克雷顿和夏绿蒂太远,但相当适应地在街上小跑着,她的视线为那些在玻璃展示柜中泛着银光的珐琅和鎏金小凋像所吸引,凋花吊灯和镶嵌了蓝萤石的礼器在她眼中闪闪发亮。
克雷顿一阵后悔,早知道唐娜会这么喜欢,他就先带她去自己的店里看了。
锈蚀银币里从不缺漂亮的工艺品。
“唐娜,走吧,我们先去女帽店看看。”他招呼道。
男性去女帽店显得有些奇怪,但如果是陪同女性家属一同前往,那就被视作体贴的表现。
就在他阔步走向女帽店的门面时,一阵强劲地风突然刮了过来,差点吹飞了他的帽子。
克雷顿伸手按住帽子,而在他看不见的二楼,强风吹过之后,石质装饰栏杆上摆放中的一株盆栽突然倾斜翻倒,向下直坠,正正好好砸向他的头顶。
狼人的感官在花盆离头顶不到一尺的时候终于捕捉到了那沉闷的风声。
他下意识地抬臂抽打,将奶油色的花盆连带里面的土球和植物一起凌空打碎,干裂的泥土、陶片还有碎叶子沾得整条手臂都是。
这个声响引起了街上人们的注意,夏绿蒂和唐娜发现这件事后更是紧张地奔跑过来。
克雷顿甩了甩手臂,没等她们开口关怀就先发表声明:
“我没什么事,只是....衣服脏了,回去用刷子刷一刷就好。”
夏绿蒂松了口气:“这还真险,要是刚刚在那个花盆下面站着的是我和小女士.......”她想象到那个画面,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过有些伤势表明看不出来,骨折的人未必能很快发现自己的病情,我认为你最好还是让我检查一下。”
女助理伸手要卷起克雷顿抵挡重物坠落的那只手的袖子,后者没有拒绝——正常人拒绝检查伤势反而会显得古怪。不过他的胳膊太粗,袖子只能卷起一点,根本什么也看不到。
“我还是把它脱下来吧。”克雷顿叹了口气,将右手从毛呢大衣的袖子里退出来。
这时,一辆套着两匹驽马的马车从他的左面驶过,垂到地上的大衣长袖理所当然地被卷进转动着的轮轴,然后如同船上的舵盘转动那样不断收紧。
当着两个姑娘的面,她们的老板、叔叔——克雷顿·贝略就这么被马车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