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转瞬即逝。
那少女还踩着衣角,全然不顾头顶三尺吊着白雪,只弯着腰要去山野里采些素菜晚来煎。
陶泽望着这一幕,他抱着刀的手松了下。打从昨晚开始,山野里的雷就没停过,他选的位置很讨巧,此处湖泊连接着周围不少区域竟都相安无事。可这份安宁哪能持久。要想安生,唯有止戈。他叼着草根的嘴挪了挪,继而改为拖刀迈步朝林子另一头走。
姜沁见他背对自己摆了摆手,好不潇洒。可他忘了,来时是趁着雾,故而看不真切。可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大雾遮蔽,有的只是咫尺距离两个年轻的心又一次天各一方。
身后的风越发加快,陶泽迈出去的步子却不再加快,他像是有意在等,直到那个女孩抓住他的衣角,陶泽这才扬起下巴,转而看向身后。
姜沁红扑扑的脸上没有更多表情,她能走到这儿是靠着那生死不明的妖国大帅苏晏,而陶泽万万不能再是这个下场。
“你随我去南国,那边的大王会保你。”
陶泽摇了下头,“死在我手里的天兵天将不计其数,妖国再势大,也不可能平白替我顶着天庭这么大压力。”
姜沁满脸惊讶,她倒不是因为陶泽拒绝了自己,“你杀了天将?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几天,昨晚在你来的那个方向也宰了一个。不过不是我动的手。”
姜沁脑瓜子一下懵了,她当即低下身子,蹲在地上皱着眉头思索着。
陶泽只当这丫头刚出来把所有事情都想当然,须知王朝都会易主,整个天下风云变幻,哪会有那么多理所应当的道理。
可等了会儿,就见姜沁站起身,她满脸认真的盯着自己,陶泽不太习惯,但就见这平日里看着佛系的小妮子意外的开始对自己说,“那去西南边,从秦川有条近路,可直达蜀中腹地。到了那里,天庭短期内虽管不到,但此非良策。更好点的办法,或许得托身南海。”
“南海?”
姜沁“嗯”了一声,继而给他解释说,“我族历来已久,千百年来发生过的许多事虽后知后觉,但也都一一尽数。那南海乃是一处法外之地,当年盖世妖王与天庭和解,原先妖族势力除去被收编的,极端派基本都在战事中死去,而还有一些个顽固派退守南海之上的无人岛屿。这其中因为地处天南,加之海兽水远,天庭鞭长莫及。你去到那儿天庭再想抓你也必然困难重重。”
陶泽思索着,南海对他而言是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地方,不消又得走上多少年。姜沁这时拉过他,眼神带着戚戚道,“若你信我,南国那边我自帮你说去。”
似乎是想起来她还有家人,陶泽没有回答去还是不去,他本想触碰姜沁头发的手又锁了回去,轻吐了口气,问她,“你是怎么出来的?”
这寻常到似乎不能再寻常的一句话似乎成了把尖刀,直扎的姜沁说不出一句话来。
面前这个女孩面无表情的望着陶泽,而似乎察觉到什么的他,并没有多说什么,最终姜沁点了下头,她说“送我回去吧。”
陶泽背过身子,将她背在身后。两人顺来时的路又往回走。
一路上姜沁都抱着他想把脑袋埋在陶泽身体里,许多次了,她一直在做错误的事,可口蜜腹剑惯了,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骗人还是骗己。
当两个人穿过来往密集的森林时,一支提前布置好的引信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哪怕有多年交战经验,陶泽也不能确认自己能做到百分百万无一失,更何况对方还是有着远超人类手段的天兵。
那根足米长,头发丝细的银线布置的极为考究。人的身材大约在五六尺之间,矮下身子也就三尺多一点,因此,伴线如果在人脑袋的位置,第一时间就会被发现。
而一般动物高不过一尺八,再大些和人高的多半也不会选树缝紧密的路,一来,这些动物通行其实是有自己的固定通道,二来不熟悉的灌木密林有时候往往意味着未知的危险。
因此,这根伴线的高度锁定在了二尺及以上,三尺不到。而出现的位置也在树与树之间不容易出现低矮灌木,且易于躲藏的地方。
因此,当姜沁毫无征兆的碰到这根伴线,并以为自己是被什么树枝给绊到时,两人还未意识到周遭已经有消息正以他们不知道的方式快速传递出去。
说回到陶泽这边,他作为沙场老兵,尤其还在丛林兵团里服过役,对待这里的一些个阴险手段可谓见识颇深。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的一个同伴是怎么踩到别人布的陷阱,然后丢掉一整个小腿的。
这种地方下,生命的丑陋被一览无余。无论是植物还是毒虫,都有可能成为杀死你的一环,更别提森林里还埋伏着各种看不见的弓弩手。只需要化好妆,静悄悄的趴在暗处,等待猎物上门。这些家伙的耐心极强,为了杀人甚至可以不吃不喝不动将近一旬的时光。到了这里,身份,胆识都不重要。唯一拼的就是运气和谁的身体更硬。
以他如今的实力,倒是不用担心自己。只是身旁这小妮子初来人世不久,虽说是妖,但身体弱的跟个寻常人家的大家闺秀差不多。带着她想要冲出天兵们的包围圈,难度可想而知。
当然,陶泽心里其实没多少怨言。他这个人本身就不怎么喜欢抱怨,活到现在,凭的就是本事和命硬。哪怕身边队友死绝,他都不会有太大反应。像他这样的人,就连一向说话周正的队长都表示,“建功立业,最好还是死在战场上,起码到了来不孤单。”
就在陶泽用刀鞘拨开一丛荆棘时,远处的动静还是被他给捕捉到了。
“东边,我们被发现了。”
姜沁一脸紧张,她不清楚自己们都这样小心了,是怎么被知道的,就见陶泽背起她,朝西南方向快速移动着。
四周都是树,姜沁趴在背上,她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路过的枝叶从脸上飞快打过,头顶上明晃晃的天空正如变幻莫测的云朵一样。
某一个时刻,她感到一种无名的窒息,明明身在暗处,却总有种被人堵在角落里,那些空气似乎怎么也钻不进自己的胸腹。姜沁憋的实在难受,她猛地喘了一大口气,就在刚刚她一直闷着,差点没把自己给憋死。
然而,陶泽却在这时放下她。姜沁刚想去问,转眼便看见森林里不断的有人影晃动,四面八方,他们是被人给围住了。
陶泽猫着身子没有暴露自己放下姜沁的位置,他小心顺着一截两人宽的古树上到树冠,接着,如同一只藏身密林中的野人,在树上隐匿又不时露出些声音好吸引敌人往声音的方向去赶。
姜沁捂着嘴巴,她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哪怕是呼吸。直到陶泽走远,那些追他的声音也都纷纷被引去了远方这才探着脑袋瞅一眼。
这些天里,关于天兵已经形成一种刻板的心理阴影。她忘不了那鸟喙一样的青铜头饰,以及那些人是如何袭杀苏晏时的场景。如果是陶泽被抓住,肯定不会像苏晏那样完好无损的又回来。
老实说,她无法想象陶泽缺手断脚的站在她面前的画面,以往无数多比这还要惨烈的事情,文字一样钻进她的脑海,可她还是不能理解,鲜血与尸骸,刀剑起兵戈,人死同尘哀这些。可随着自己不断的接触,那些原本只在辞海中的文字,如今一个个的出现在她面前。
山岭外的世界向着女孩露出狰狞一角时,“可是姜沁啊,你即如此心疼,为何又不肯放他离开?”
她摸着手腕处的铜环,一张张面孔如同白纸一般,一如庭下望月时的寂寥。
随着她怀里那截手指开始起了反应,姜沁下意识的摸向自己的袖口,而也就在这时,她感觉自己的耳朵有嗡嗡的声响,自己脑子里似乎出现了什么问题。整个世界都开始变暗,下一秒,头顶一座巨大的仿佛山岳一样的阴影笼罩,遮天蔽日。
那是由无数张大小不一的面板组成,借由能工巧匠,以无人知晓的伟力托举。实为地面之上,天穹底部跨海巨舟。
舰船顶部,身披淡彩鳞金甲,头冠玉翠粉霞配的天枢将手虚按,他面前,那张紫霄玉令正如钥匙一般插在整个船身最重要的核心位置。
原本,这是为那大名鼎鼎的武煌所准备的,不过现在,它出现在这秦川上空已经有了别的意义。
“钦火的死固然无人在场,但那妖星当着众目睽睽的面速杀一名天将,这等实力已然不得不重视。”
他看也不看身边摆着的亮银枪,现在的战斗远不是一己之力就能改变的。就好比他身下这艘战争巨兽,原本就是为了屠戮半神而诞生的怪物。
莫要以为有了诸王之盟就能安心退守一方,如今天道可不再是那个处处受人掣肘的伪帝掌控下的假朝廷。
他们不过是一些二线部队,其中多少还都是被打散临时新招上来,真惹恼了天上,请来那些杀神下凡这人间恐怕也就不复存在。
当下,一直被人撵着走的陶泽猛地回了下头,他双眼瞪大望向天上,离着尚远,都能看清天空中那怪异的大鱼张开巨口,肆意吞吐着周遭云雾。
那怪物太大,通体泛黄,身上插着无数巨翅,造型怪异,尤其是头顶和背上多了几根雪白的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巨柱。
陶泽看着他似乎飘在空中,不然以如此大的体积,煽动起来的风简直能把周围一片地都清空。直觉告诉它,那怪物恐怖的吓人,自己怕是在它面前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可他还不能停步,姜沁的位置不能暴露,自己得继续引那帮家伙到更远一些的地方上。
周围密密麻麻的声音仿佛蝙蝠嘶吼,那些噪音吵得他脑袋都炸。用手在地上捏了一把,陶泽拿泥巴塞住两边耳朵,这起码会让他好受一些。
走了不到半柱香,陶泽惊讶的发现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原地,他周围那些灌木里围住堵截的声音不断,可那些东西更像是某种特定的机关。
当他拿着刀鞘把那些东西都给拨开时,才发现,原来那里只不过放着一个带彩的陶人。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许多道家都会有捉鬼请神的法术,这帮子天兵之前什么身份不清楚,但会一两手神通肯定是没问题的。
陶泽也是一下子醒悟,自己一遇到动静就躲,殊不知那些陶偶才是关键,正是它们把自己一路往这边引。知道中计了的陶泽横刀一甩,将周围所有陶俑统统砸个稀碎。
现在,他应该就身处包围圈的正中心位置,头顶那越来越近的飞鱼调转身子,用它那黑洞洞的口器对准陶泽的方向。
陶泽眼睛瞪的像铜铃,他清楚那玩意是什么,当初在西尧城的时候,自己拼尽全力方能击退那威名赫赫的火将军,靠的正是有这玩意的帮助。
一枚天煞便能击伤一位纵横西北无敌手的大妖怪,而像是头顶这颗,比之当初天煞火炮可大了不知多少倍。
自己别说正面对上,就是擦着碰着,怕也得是当场殒命。
舰船顶部,天枢站在那里,他望向森林中那黑漆漆的山坳,刚刚得到的消息,妖星已经在那,只等他一声令下,这扰得天下数十年不得休的灾祸,便能根除。
深吸一口气,天枢抬起手,继而发出一道命令。
整艘舰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发光发亮,位于头顶处,那里乌云密布又旋转着向上逐渐打开一道螺旋的天梯。
蕴藏在天穹中最里面的秘密,那是来自这个世界最纯粹最无暇的威力,九天惊雷,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传达到那舰艇身上。
数根足人宽的巨柱持续不断接受那来自天穹顶部的威力,好像长鲸吸水,连带着周遭,无数风裹着碎叶,空气都带着电流而显得异常干燥。
陶泽目眦欲裂,他玩了命的奔逃,那怪物简直不可理喻。
打从出生下来,陶泽就没遇到过这样纯澈且毋庸置疑的害怕,那仿佛是他命中注定般,势必要与之搏杀的本能所驱动下的原始恐惧。
自己,不论是身体里的还是现实意义上的,他们都在畏惧这份力量。
可越是如此,陶泽越是感觉自己似乎离那欲言又止的真相更近了些。到底他从未见过,可又怎知那东西如此可怕?
随着那天空中忽明忽暗了几下,一阵狂风带着无匹的吸力,就要把那舰船给斩断。
巨炮在即将出膛的一瞬被人给强行打断,那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一身怒意,有着通天伟力的妖族八大圣,岩魔大王!
此刻那比肩山岳的妖王站在舰队上方,模样凶厉的祂完全不把这满船天兵当回事。
“我不管是谁杀了苏晏,现在,我要你们给我个说法。”
他法天象地的一只脚就这么剁了下来,天枢脸色巨变,他双手按在玉令上,整艘舰船也在此时如龙抬头般,迎面朝着那怪物撞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