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无论从什么意义上都没那么容易的被人所概括。
许多人潮上的暗流下的事物从历史,时空,人文等各个方面串联起的纷争,共同搭建起这样一座舞台。
活着的往来穿行,死去的长眠于此,若有人问,他们便会开口。
…
从白天等到黑夜,福生带着孩子穿过林间小路借着星光绕开那些崎岖的路面,直来到一座新坟前。此处位于山阴上,纵观地势也算半靠龙脉是一处好穴。
新坟刚立,白日里又有不少人走过,这黄纸白钱撒了一地,崭新的火盆子下,余烬残存看来是有人刚走。
就着星光,福生随手折了根树枝依循记忆在地上粗略的画着。
孩子很是活泼,他从周围的几个分前依次拜了过去,只停在写有自己生前的墓碑时停下。
晚风徐徐,福生那旁刚忙活完,便下意识的去四周找自己的徒儿,眼见这小家伙一手托着腮在那墓碑前,就那么痴愣愣的盯着也不动也不说话。
福生走来,将提前准备好的棉衣披在孩子的身上。孩子裹了裹衣服,他用一种很是老迈的口吻问道“师傅,您还有亲人在这个世上吗?”
孩子的话似乎让福生也陷入到了短暂的沉默里,他缓缓摇了摇头,继而蹲下将孩子搂在自己怀中。
远处,有零星的炮仗响动。才刚过春节,还没到十五,家家户户多少也存了些炮仗,夜晚有睡不着的孩子趁大人们热闹之际,三五成群的跑到外面去放炮仗。
孩子望着面前的墓碑,久久凝视下,他起身面向福生继而将他抱住。
“师傅就是我在世上最亲最亲的人,桃生以后只听师傅的话。”
福生深吸了口气,继而将孩子轻轻抱起,他眼眸里跳转过很多画面,最终,落在了地上那面画好的阵图上。
此来,除了让桃生最后在给他人生没当几天的父母磕个头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到任意一点有关杀死他家人的凶手的印记。
道门中,有寻凶帖一说,这涉及到命理卦象,凡此间种种,皆是由因果报应在此。
依循天命昭昭,福生只要能将这股因果嫁接在自己身上,那么他便能依循这玄而又玄的因果去找到幕后策划这一切的人。
此法需要与因果直接有关的当事人以及负责承接的接应者。
站在法阵两端,福生让孩子依循指示依次念起以下经文,在没有得到福生允许前不要睁眼。
孩子闭上眼睛,默默背诵起福生教导的经文,当他念完第一遍时,感觉面前似乎有一股腥臭的气味浮现,全黑环境下,那气味仿佛无孔不入的瘆人毛虫,将冷意渗透满后背。
因为相信着福生,孩子恪守着没去理睬而是背起来第二遍。
这次里,阴风开始刮过,那熟悉的感觉让孩子一下子以为来到了地府,当然对他而言,地府并不是一个好的归宿。
这一次,他念的有些磕巴,主要还是听不见感受不到福生的气息。
“不要停”
空中,福生的声音响起,回荡在孩子那有些不安的心神面前,他恍惚间感受到自己的师傅似乎有些像是变了一个人,语气不再温和,显得很是冷漠。
第三遍念完,随着各种变化的消失,福生许可的声音这才响起。
“可以了”
孩子睁开双眼,在他面前,福生似乎和之前没任何区别,他转着脑袋看了下四周,又有些茫然又好奇道“师傅,刚刚你有没有闻到或听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啊?”
对此,福生只是轻轻摇晃了下脑袋,他将盘着的腿站起,眼睛又开始打量着身后的墓碑,似乎从那里衍生出往外有一条看不见的线。
福生将地上那截黄纸揭开,盖在自己的头上,瞬间,他双眸失去了光华,继而之间福生呆立原地等了片刻这才将额头上的黄纸揭下,他轻吐了口气道“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吧。”
孩子跟在身后很自然的帮福生拍打起身上的灰土,他好奇的问“找到线索了?”
福生笑着牵起了孩子的小手,他随手抖了两下,那捏在手中的黄纸飞到原先的法阵前继而在半空烧着随即一阵小旋风吹过刮掉了那些画好的图案。
一切似乎都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
…
自地府反叛后,原本人间孤魂的收治工作不得已分摊给了地方道门,而道士始终是不够用的,于是又只能让部分和道教或朝廷有合作的巫祝之类配合。
而此地,负责收缴孤魂的,除了一个叫清虚观的地方,还有便是当地的一位灵婆。
福生在探究此处异象的同时,捕捉到附近并未有道士做法的痕迹,也就是说,这里的道士提前知道这处新坟是没有魂魄回来的。
这并不符合常理,一般,横死他乡的孤鬼若是有牌位或坟墓立着,三魂之一也会回来。
道教收治横死鬼的方法很多,但唐家在当地不一般,又是朝廷亲命的巡查使一职,故而清虚观此举颇为引人不意。若是寻常时候,这点小动作旁人倒也绝难察觉,可此时站在这里的乃是紫府道宗曾最负盛名的张福生。
不过想来也是,道宗说到底没太大约束力,加上之前不少道门与地府之间相对密切的联系,以至于,在双方矛盾爆发到现在,许多宗族势力依旧选择两不相帮,显然是顾虑太多。
而今,如果不是涉及到自己这新收的徒弟,福生也不太愿意去管清虚观和地府之间的事情。
眼下,星火湮灭,树林里时常会听见有冷风刮过带动树叶的响声。
已经到了夜里,将访客都送走后,吃完了饭食回到屋里的一众道士相对闲散的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有的看书有的聊天。
这一屋都是新收进来的道士,因为朝廷发下来政策,说是主动报考道门并录取的,将免除徭役并且减少一定量的赋税。
于是,许多心思活络的也都纷纷开始了热烈的报名中,其实清虚观分配到的名额是四人,过来面试的共有一百多号,现在所有通过考核的都住在这样一间破旧的草屋中。
他们中,有的稚气方脱,带着对生活的厚实伤痕躺在自己的棉被窝里,耳边是师兄弟们的聊天声音,他闭了闭眼,回想起自己离家前父母的叮嘱,继而默默叹息了一声。
周围人其实甚少有能理解他的,在很多人看来,报考道门意味着一劳永逸,可以安安心心的混日子养老了。
只是,作为曾被妖魔侵略过家园的人来说,他来到道观是想学习更多的道术,想要学成之后回到家乡,在那里保护亲族不受迫害。
夜色凉如水。
落在院中的张福生,一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接住了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孩子默不作声安静待在福生怀中,只记住他所施展的一招一式。
捏住树叶后的张福生,在空中抖了两下,那树叶忽的燃起化作一团明亮的烟雾向着四周飘散过去。
与此同时,他将孩子放下,继而似考问又似提醒的说道“明火已动,需执何物?”
孩子回想了下后,立马答道“需执擒杖于身前,而后伺机而动。”
福生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小脑瓜子,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样式的木棍,手指稍微拢了拢些火气来落在那棍头,当即便做出了个小火把来。
他让孩子拿着站在他身后,相继又捏着眉心一处,似是在依循命理找到对应的方向。
而奇怪的是,他这般闹腾,周围房屋竟没一人察觉,只有睡在角落里的一条黑狗像是闻到了什么,晃晃悠悠起身,脸上有些迷茫的望向院子里福生二人的方向。
孩子是第一时间注意到它的,之间拿着火把的孩子脸上做夸张的表情,对着小狗似乎是想吓一下它。但后者好像被大雾遮蔽了视野,只模糊感觉到前面可能有什么东西,于是它长大了嘴巴叫了出来。
受到这条狗的叫声提醒,其中一座主屋有人影晃动,继而出现了一句呵斥声。
“何方妖孽,敢在我道门造次?”
福生恰好在这一刻睁开眼睛,他望向说话的那间屋子,里头烛火闪动,似乎有不止一个人在。
“桃生,再往我身边来些。”
大门猛地打开,与此同时,屋子里那层稀薄的黑雾似乎受到了某种压制竟然开始出现了沸腾的症状。
眼眸始终清亮的福生脸上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对面,随即他伸手从怀里摸了摸,掏出了一块石子。
那位清虚观的道士身上连道袍都没穿,直接抓了把桃木剑就出来了,一见面,亮出来的乃是道门中的险地咒,此法倒是颇为大众,但也十分实用。
险地者,手脚根骨具像是被铁石勾住,让人体乏身累,不可谓不好用也。
站在福生身边的孩子只觉身子突的一紧继而周围像是涌起无数黑色的丝线将他周围的白气驱逐。
他乃是灵童,如今转世为人,不用旁人提点灵窍自开,故而看得见这凡人无法视之的比斗。
福生清了清嗓子,他开口问道“你联系的是地府哪位?姓甚名谁?领头管事又是何人?”
这三个问题让对方有些错愕,继而那道士停下了手,表情一改初始的恶毒,他哈哈笑道“原是同道中人,道友我想你应该是误会了什么,贫道并不认识什么地府,也从无与人勾连,若是道友碰到什么难事,也可进屋来与在下一叙。”
“师傅,他在骗你。”身边的孩子率先提醒了一句。
福生摇了摇头,在对方话刚说完,便抬手甩出手里的那枚石头。
石子不大,也就小半个手心大小,从先前那人踏出的脚步以及施展的道法来看,此人实力估摸着也就在二三品散仙这个层次,体魄更是不如一些武夫,即是如此,福生这一记石子还是收了不少力道的,若不小心恐将伤了对方性命。
这一记突如其来的攻击,让那道士眼睛瞪大,继而眼睁睁看着那石子打在他的膝盖上,道士向前一个踉跄,左腿吃痛的同时,眼睛却已经看见一团黑影闪过落在了自己鼻子前。
他吓得一头是汗,却见那黑影原是一只沾了泥的靴子,此刻那靴子在离他只有三寸的地方停了下来,后慢慢放下。
那人不知何时抱着孩子站到他的面前,随着这一记像是警告的脚落下,屋子里那无数人影样的黑色雾气四散着逃去。
可它们刚一钻到门窗,即可悲的发现平日里能自如穿行的房屋现在像是真正厚实的泥土铸成。
孩子一眼认出这些东西都是冥界的鬼魂,而那些家伙也发现了他这位灵童。
于是,双方在短暂对视中猛地由黑影发动了进攻。
孩子在福生怀里只感觉自己像是飞起,继而看见福生将地上的道士手里的桃木剑用脚挑起,接着那木剑滴溜溜在空中转了个圈,周围黑影们触及无不是尖叫出声纷纷避让。
福生没用本门或神皇派的剑法,他只是挥剑的速度够快,快到让人来不及反应,快到所有人都能冷静下来,听一听他要说什么。
当桃木剑在空中急转直下顿到地上,所有黑影只蜷缩在一起,像是一团猫在蠕动。
门口,已经呆若木鸡的道士听到这陌生人放下孩子后,开口道“关门。”
愣了一下后,道士连忙关上门去,他畏畏缩缩的站在房间的一角,孩子则聚精会神的打量起地上那滩黑影,身后有福生照应,孩子颇为胆大的走近几步,他嘴巴的一边憋着像是在憋什么坏水。
就见这位人小鬼大的家伙来回这么渡了几步,继而老气横秋的开口问道“我也不为难你们,各自立个毒誓,若我问得有半点假话,自愿去毒舌地狱受罚。愿意的就站到我面前来。”
福生没去掺和,他本身其实并不算特别了解地府制度,但有一点他是知道的,地府中,无论鬼神其实皆不畏死。死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有比死更痛苦的则是接受来自十八层地狱的酷刑。
孩子显然是更了解地府里人们究竟怕什么的,但当他如此说完,其余黑影竟不发一言,显然没谁愿意出面当这个出头鸟。
见交涉不行,孩子顿感脸上无光,他表情开始变得阴恻恻的,手中举着的火把也慢慢靠近那团黑色的浓稠团块。
“不说是吧,那好,我们就来玩一个有趣的游戏。”
福生眉头微微皱起,他在孩子伸手之前将对方拦下,继而看着孩子有些迷惑的眼睛,福生只微微摇了摇头,他道“莫让外道迷心性。”
说着,他举过孩子手中的火把,对着那边的道士,在对方惊惧的眼神中,福生声音淡漠的传来。
“与地府勾连,依据道门新修律令第二十三条第一则,我可当众斩了你!”
福生一句话宣判了对方死刑的同时,门外诸多黑雾皆散去。
黑狗开始在院子里狂吠,没了黑雾屏蔽,它清晰的嗅到陌生访客的气息。院内,各处传来的杂乱响声,预示着道士们纷纷起来,很快这里的异常就要被发现。
清虚观内除了他必然还是会有其他的同伙,又或者整座清虚观本身就是地府安插在人间的一处据点。
眼前之人很显然拥有能掀翻整座道场的恐怖实力,从始至终,他甚至都没展现过一丝一毫属于道门的法术。
“你到底是什么人?”
福生默默听着外面的动静,他面无表情的继续说道“他们中应该不全是你的同伴吧,所以你是觉得我不会杀他们?”
说着,他笑了起来,手里桃木剑一把丢出准确命中身后一个试图偷袭的黑影身上。
那黑影惨叫着化作浓烟消散。
这声凄厉的叫很明显让周围人都会听见。
“疯了,这个人!大家跟他拼了!”
越来越多的黑影拔地而起,站在福生身边的孩子则摆开架势,手里的火把被他对着外面。
福生朝前,一只手抓住对方的脑袋,在他那惊恐无比的目光中,用空着的一只手于胸前画了个符号。
道士眼眶当即涨大,他认得这个符号。
“去!”
无声念完咒语的福生,轻启嘴唇,与此同时,他画着符的左手顺势推了出去。
那道士脑子当即空白一片,只嘴巴里念出了意识之前的那两个字。
“玄门”
道士意识丢失之前,一根根黑色的丝线已经顺着头顶蔓延到他神魂内部,左手上的符号只是幌子,他真正能使用的还得是能侵染人神魂的魔念。
从生死中归来,张福生丢失了大部分的道行,他清楚自己经历了什么,其中哪一种单拎出来都足以让旁人咋舌。
躺在那片河滩中时,福生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活了过来。
那时的他抬头望着夜空,只感觉身体里有一个人彻底的死去了,而他则被保护好,活了下来。
所幸,没了道行,但知识和剑术尚在,他已然不再是过去的张福生了,这一点无论是谁,哪怕是他自己也不得不去承认。
他很迷茫,人生走到如此境地,地府的仇怨,天庭给予他的厚望,人间的种种,到头来,只有他才是那个不能容于世的。
如今,他时而会因为体内的魔性复苏而不得不去分摊精力做到时刻压制,又在有了一名徒弟后,开始真正明白自己的师傅当初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复仇的渴望依旧热烈,对于顾湘君,他明白,自己若是真想为她好只有远离,逃到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忘了有这么个人时,那么所有针对他的恶意才不会找上这个姑娘。
屋子里,所有阴魂在那一瞬间都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强大魔气。
站在福生面前的道士双目赤红,鲜血一瞬间充盈了他的双眼,几滴血泪从他眼角流落,但他却浑然不知。
“桃生,过来。”
做完这一切都福生只是拉着徒弟的手站到一旁。
那团黑影中窜出的几人当即慌了神色,它们四下对视了一眼,继而异口同声道“你是圣主那边的?”
福生没做理睬,他拉着徒弟的手,将身形隐没在了阴影之中。
清虚观内,人鬼之间的争斗异常凶猛,那一晚,听说死了几位年纪大一些的道士,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
从阴影中走出,已经是回到了城中,福生将孩子放下,后者则拍了拍手上的灰,他嘿嘿笑道“师傅,我其实早就看出它们是哪边的人哦。”
福生只笑着,领孩子走在回去的路上。
在地府中,各类鬼卒,其实都有自己的特征,福生这些没怎么下过地府打的交道不太多的人往往很难辨别,但孩子可是地府里长大的,他能看不出吗?
“这类做寻常游魂打扮,且鬼鬼祟祟不以真面目示人的,一般都是夜巡鬼王,散殃的部下。说起来,当初我还在妈妈宫殿的时候,远远的见过这个散殃一眼,嗯…怎么说呢,很奇怪的一个人,他的脑袋像个白煮蛋,身子瘦长像是刚炸出来的麻花,一前一后两张脸,四个胳膊,各提着一杆灯笼。哈哈,师傅你说奇不奇怪。”
孩子的描述异常惊悚,但福生只是点了点头。
这次揪出几个杂碎并不代表什么,究其根本,幕后躲在这河东道的那些人还是隐藏在水下。对于福生的行为,他们大概率会认为是一次挑衅,不过鱼会不会上钩,就只有等待了。
“桃生,这段时间功课准备的怎么样了?”
走在路上,福生突然问起这个。孩子歪了歪嘴,似乎脸上有些抗拒道“嗯…差不多吧。”
“那等这次考试出来,为师教你一些符咒的入门基础。”
“真哒?诶,师傅我可听清楚咯,你终于要教我法术啦!”
街上,行人渐少,孩子抓着大人的手,蹦蹦跳跳的从一个阴影走向另一个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