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零九章·HE·蝉时雨
作者:封遥睡不够   第一玩家最新章节     
    ——所谓的出发感,其终点是受控的死亡。

    人们一旦预料到自己的死亡,并平静地接受它,便会迎来强烈的安定感。

    因为他们知道,在此之前,一切的行为都拥有意义。他们会无比清晰地知晓自己的结局,他们行动的路线将始终不变,由生至死。

    奈落足足经历了,长达四天多的这种出发感。

    像是拎起背包,要开始一场遥远的旅程,她的心绪变得无比平静。

    在这些天,她想起了很多东西。

    比如,小时候,来自家族的声声叮嘱。

    一路成长以来,每日苦练的枪法。

    背负着任务登上那艘船时,心中的阴郁。

    以及,被公主抓走时,失去生命力,被吸干灵魂的痛苦。

    还有……

    在最绝望的时候,她看见浓云般的黑暗中,伸出的那只手。

    对她伸出的手。

    那只手的主人依旧站在她的面前,如同她每一次看见他的那样。

    她隔着一层窄窄的晨雾和水气,长久地注视着他。晨光像剪开水面,划开乳白的花瓣般落在他的脸上。

    她就要离开了。

    尽管她才刚刚知道他真正的名字。

    “苏明安。”她说:“我想回家。”

    “在之后……我会让人送你回去。”苏明安说。

    奈落露出笑容:

    “我在活着的时候,就好像自己永远不会死去……但到了死的时候,却感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活过。”

    “……”

    “帮我看看这个世界的明天,好吗?”奈落说:“如果,你能从那座云上城回来的话,帮我……照顾朵雅,好吗我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她是对我最好的人。”

    “……”

    “现在想想,我这一辈子中最快乐的时光,居然是看见你来救我的时候。”奈落轻声说:

    “你是王子,我是中了魔咒的公主。”

    说完这句,她忽然注意到,她的视野,再度开始模糊。

    一股强烈的虚弱感攀附上升,她有种极为明显的预感。

    她垂眸,看见苍白的色泽,开始一点点攀上她火红的发。

    象征年轻、张扬的火红长发下,她那格外纤长的眼,正渐渐显出血丝。

    在暖风的吹拂下,她的发丝开始变白、变枯,那双漂亮的眼睛渐渐变得浑浊,眼白趋向发黄,原本白皙的皮肤更是皲裂般出现了皱纹。

    恍若时间瀑布在这一刻完全坠下,她的生命力在短短几秒间被迅速抽走。

    回光返照的时间过去了。

    晨光在她渐渐变得苍老的脸上晃动着,她的眼里现出流转的些微水光。

    无法被阻挡的生命流逝,在苏明安和亿万观众眼前上演着,这是人力无法阻挡的老去,是生命默然走向终结的庄严过程。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奈落看见,面前人终于微微动容,对方那过于镇静的面容,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动。

    她曾在小的时候,像同龄人那般,写过伤感的诗词。

    她说,假使有一天她将要离去,她希望,像是刻骨留痕,柴堆烈火,她要她的名字在人们心中留下印记。

    她希望,她不要什么火葬或土埋,只希望有人能用尽全力抱紧她,为她造一座滚烫的墓碑。

    但很显然,这只是“诗词”而已。

    就像她,

    也只是无法离开这个世界的“npc”而已。

    她抱紧了手里的鲜花。

    暖风吹起她渐渐变得苍白的长发,那原本如同盛放于火中的,红玫瑰一般的,年轻美丽的脸,渐渐出现了岁月的刻痕。

    曾经年轻气盛,明媚如风的大小姐,忽地露出了笑容。

    “我可不随你上那座云上城了。”

    面对着苍蓝旷远的天空,面对着和平宁静的普拉亚,她轻轻笑了。

    “你一定要……”她说:“永远记住本小姐,永远。”

    下一刻,

    苍白完全染上了她的发,她闭上双眼,刹那融入浅淡的风中。

    “苏明安。”

    “你要记得……”她的睫毛颤了颤:“……我叫奈落。”

    ……

    那抹鲜艳的火红消逝了。

    ……

    ……

    ……

    ……

    ……

    ……

    ……

    ……

    ……

    暖风掠过这片土地,时间推移。

    正午时分,普拉亚的中央区山坡上,立起了一座小小的石碑。

    朵雅崩溃地趴在石碑上,泪流满面。

    她的身旁,站着穿着黑衣的一众魂猎,其中,有着在这几天刚刚喜欢上奈落,打算表白的年轻小伙子。

    他们闭着双眼,低垂着头,像在进行一场在普通不过的告别仪式。

    在这片土地上,生死的交接再平常不过。

    只不过,这一次的逝者,有些特殊。

    她在一种不合适的年龄段,以一种完全背离的方式离去了。

    苏明安拿着刻刀,将奈落纸张上的诗,刻在她的墓碑上。

    歪斜的青年木雕,倒在他的身边,鲜花簇拥着小小的石碑,地上有着一缕未被拾起的白发。

    苏明安的手并不稳,也并不擅长在石头上刻东西,但在明状态的帮助下,极大的力气帮助他将小字一点点刻了上去。

    他刻得极为认真,像完成一件艺术品。

    刻完后,他放下了刻刀,用布擦拭石碑上面的灰尘。

    这石碑下面埋着的,其实只是奈落的一缕白发。

    她的遗体将被送上普拉亚的商船,跟随商队送回她的家乡,满足她一直的愿望。

    ……她一直都很想回家。

    他站起,转身。

    “走吧,快中午了。”刚刚赶来的诺尔说:“今天是最后一天,我们该登上那座城了。”

    “这里有五颗郁金香之心,应当是一人一个,但,我们小队的第五人,莫问,他还是没有出现。”苏明安将手里的,能够抵御云上城毒气的郁金香之心分发出去。

    之前的苏凛能够抵御云上城毒气,是海妖灵魂的帮助,但现在她已经与消失无异,他必须需要郁金香之心防御毒气。

    “我并没有成功把莫问带回来,他失踪了。”吕树摇头:“回去之后,我会联系他看看,副本结束后,他应该会被强制传送回来。”

    “浪费小队名额。”诺尔在一旁说。

    他和吕树的矛盾依旧存在。这一周目,诺尔还没有指着吕树鼻子骂过,所以吕树还没有之前那样消沉。

    “我承认,莫问的存在确实没有任何帮助。”吕树说:“是我决策失误,对不起。”

    “……”诺尔不再说话。

    “走吧。”林音主动打了圆场:“我看见码头那边热闹的很呢,横幅,礼花,气球,送行的人群都挤满了,应该是给你准备的送行庆典吧,苏明安。”

    苏明安想起了苏凛记忆之石里,六十年前的那次送行场面。

    这次的场面,应当与上次差不多。

    “走吧。”

    苏明安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抹泪的朵雅。

    “别哭了。”他说:“她也不想看到的。”

    “……我知道了。”朵雅抹去眼角的眼泪。

    面对着将要转身离开的一行人,她挺直的脊背忽地弯了下来。

    在同一瞬间,她身边的魂猎们也同时矮了一截,他们俯身,低头,朝着苏明安一行人深深鞠躬。

    “苏凛大人,感谢你……不,你们,为普拉亚做的一切。”朵雅深深鞠躬。

    “嗯。”苏明安回应极淡。

    在和诺尔几人离开时,他的视线,依然定格在不久前响起的好感度提醒上。

    ……

    苏明安记得。

    在他第一周目,对奈落发动掌权者技能时,系统显示的是。

    当时,

    她对苏凛的,分明只是“友情线”。

    “……”

    他将那张写着诗的纸叠起,和奈落留下的木雕,放在了一起,放进了背包里临近的两个格子中。

    在这时,他听见了来自系统的提示声。

    “叮咚!”

    ……

    ……

    苏明安关闭了系统界面,没有说话,离开了这里。

    在人们热闹的庆祝和欢送中,他和诺尔三人路过了流淌着溪水的河流,被洒了一身的花瓣和彩色绸布。

    暖风淌过热闹的人群。

    一身黑衣,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领着她的女儿和孙女,静静站在街角送别的人群中,手上拎着一瓶扎着雏菊的陈米酒。

    老爷子克里弗,眯着眼睛,领着一行幸存的魂猎在这里送别。他的手上,抱着装着艾斯克和卡洛查生前勋章的木盒。

    名为艾琳娜的女海盗似乎找到了新的猎艳对象,她靠在男人的肩上,姿态慵懒,视线却一直定格在苏明安一行人身上。

    塞维亚、阿尔切列夫和露西亚的身形隐于黑暗,目送苏明安一行人离去后,他们在人们的欢呼中默默隐退。

    午后灿烂的日光洒上一行人的身上,有着丝绸般鲜亮的色泽。

    他们告别了普拉亚的人们,走向了有着云上城传送阵的教堂。

    而与此同时,码头边,汽笛鸣响,人头攒动。临别的船员和乘客们,在甲板上朝着家人朋友挥手。

    这是一艘载着亚特帝国海难幸存者回国的船,在海上盛宴结束后,他们拥有了回家的机会。

    在乘客们缓缓走入船舱时,一具装点着鲜红玫瑰的,漆黑的棺材,被人细心搬上了巨轮。

    它安静地躺在船舱里,捆着一根火红的长枪。

    “嗡——”

    一声鸣响,巨轮在长鸣中启程。

    代表亚特帝国的旗帜,在船上飘摇着,巨轮将要划过浩瀚无垠的大海,向着遥远的天际进发。

    它的架构稳定,是普拉亚最坚实的船只型号。

    像一颗永不沉没的明珠。

    ……

    带着凉意的海风,吹过这片满是伤痛的土地。

    它掠过了南区的避难船、岛屿城墙,东区的烤肉店、平房小屋,以及一架置于窗前的缝纫机。

    它经过了北区的王城,新任的金甲骑士长正带着骑士们列队行进,贵族们商议着推选出一名新王。

    它拂过了人们满是岁月痕迹的面颊,于洒满花瓣的溪水间停留,穿过堆满垃圾的阴暗小巷……

    它来到了靠近中央城区,一处再寻常不过的小山坡。

    寻常的山坡之上,立着一块再寻常不过的石碑。

    石碑之上,不专业的雕刻者,曾经用极不专业的手法,极为认真地,刻下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那不是死者的姓名,也不是她的生卒年月,而是一首她生前听过的,来自异世界的,极美的诗。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