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之后,托马斯·吉尔伯特转过身,扭过头,点燃了一根烟,但并没有立刻放进嘴里。
陈宴打断了他的动作:
“船上不允许抽烟。”
他笑了笑,把香烟正燃着的烟头在舌头上按灭,将灭了的烟头拿在手中,摊开双臂:
“你有官方认证的维修师,我有全面铺开的销售线,你跟我合作能获得最大的利益,我也会给你其他人给不了的分成比例,和最大的安全感——
我会住在你的船上,拿我的生命当做信誉抵押,直到我们的合作结束为止。”
他说完,看了一眼斯沃姆,而后转向陈宴,用了一个反问句:
“你并非完全惧怕暴力,对吗?”
陈宴指着自己身后的回廊:
“你应该离开底舱了。”
托马斯·吉尔伯特为了不让自己内心的愠怒表现出来,刻意让脚步放轻松,不急不缓的离开了底舱。
脚步声消失之后,陈宴转过身来,叹了口气:
“你们都告诉他了?”
杰克·巴尔多无奈解释道:
“他用上了许多高级的话术,我们被他套话了……”
乔治·莱博斯特摊了摊手,表示他也很无奈。
托马斯·吉尔伯特从底舱的两人身上套出了“他们拥有官方认证维修师资格”这个事实。
陈宴对这样的情况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
事实上,除了不喜欢托马斯·吉尔伯特在他的船上到处乱逛之外,他并不讨厌这个人——至少在明面上,这人的行为方式不会让陈宴讨厌。
‘这样的流氓无产者……
我并不认为自己能【感化】这个人,可这人一旦有可能被我团结,或许就会接受我的思想……
我想我应该尝试一下,反正试一下又没什么损失。
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人,这总没错。
我在现在这个阶段,想要在岛上开夜校,就必然绕不开帮派这一关,如果托马斯·吉尔伯特能帮上忙,可就算是大功一件。’
陈宴再次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这个逻辑,感觉自己的思路暂时没什么错。
或许是因为用脑过度,也或许是被斯沃姆力量影响的后遗症,他脑袋再次晕了一下,梦境中的黑日仿佛再次出现在面前。
他认为自己需要休息。
但他还是强撑着精神,拿着已经挑选出的五分之一被修好的电子垃圾,和斯沃姆一起上了甲板。
当太阳完全落山之后,最后一丝光线无法被机械蜂巢折射之后,黎叔的小弟如约来到甲板上。
陈宴将五分之一的电子垃圾交给了对方,对方没说一句话,只是笑嘻嘻的将两镑面值1镑的纸币扔到陈宴脚下,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陈宴捡起两镑钱,拍了拍钱上的灰尘。
站在他身边的斯沃姆很是不解:
“他明显在侮辱你……你不生气吗?这钱脏了……”
陈宴将大概干净了的两镑纸币折叠好,放进兜里:
“生什么气,这钱可是要投入夜校的……这两镑钱里的每一个便士都是干净的。”
斯沃姆十分困惑:
“我不太明白……”
陈宴在这一瞬间下意识有些胆战心惊,他心想,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再让斯沃姆发生失控了,于是立刻说道:
“没关系,别想太多,你等以后看这些钱怎么用,就明白了。”
斯沃姆脸上的困惑消失了:
“明白了长官。”
真是好孩子。
陈宴提着的心放了下来,脑袋就忍不住的出现了乏力。
他想回到船舱里睡觉,却在途中遇到了糯米果等四人。
让他惊讶的是,奥斯曼狄斯这小子竟然晕了过去——奥斯曼狄斯脸上的窍穴多多少少流出了血,这让他的脸看起来略显恐怖。
“怎么回事?”陈宴看了一眼因心虚而低下头的沃尔夫·瑞博特,问道。
“我们也不清楚,他忽然就这样了。”糯米果回答道,“他昨天下午就这样了,我考虑到传送门对神经系统的影响,在他晕倒之后已经等待了整整一天,但他依然没有醒转,我就只能先把他带回来……亚楠市那边不安全。”
糯米果完全是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来做这件事的。
她对陈宴说道:
“我检查过了,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他好像有脑血栓一类的病,刚才应该是发病了,但病情不是太严重,我已经检查过,他现在只需要休息……但不一定能醒过来。”
这么严重的吗……
而且,你确定他不需要救治吗?不需要做外科手术?不需要吃药什么的?
陈宴不懂这个,但完全相信糯米果的判断,并做出了自己的回答:
“斯沃姆,把这小子带回他的船舱。”
斯沃姆扛起奥斯曼狄斯就离开了。
糯米果说道:
“我们需要去加基岛一趟,小沃尔夫要完成他的调查。”
陈宴想了想,加基岛,好像是戴斯岛东北边某个第一产业岛屿?
他看了一眼把头低的很低的沃尔夫·瑞博特,完全没有追究他的不听话,也没有追问他作为一个凡人而进行了超凡传送这件事,仅仅是问道:
“船票钱有吗?”
糯米果说道:
“有的,我们拿到了一些奖学金……薇迪雅·甘地给申请的。”
这……好吧。
奖学金必然不会去到应该去到的人手里,而如果到了糯米果他们手中,能够发挥的作用必定比普通学生大得多。
陈宴朝向沃尔夫·瑞博特,加重语气:
“一定要注意安全。”
沃尔夫·瑞博特重重点头,瓮声瓮气道:
“请放心!”
有弥赛亚在,只要不过分作死,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他把三人送上甲板,给他们指明售票处的方向,看着他们三人消失在夜色里,然后来到一楼,从冰箱里翻出了一沓速食培根,在微波炉里随便一热,就着冷牛奶吃了下去。
昏迷了一天的他实在是太过饥饿,以至于几乎没有什么味道的培根都香甜起来。
吃完饭食,他回到自己的船舱,躺在床上,心中感慨,沃尔夫·瑞博特终究还是走上了他父亲的道路,这一定是好事,但这条路并不好走,前途充满荆棘,不知道小沃尔夫能在这条路上走到多远……
想到这里,陈宴自嘲的笑了一声。
我自己不也在这条路上走着么?还哪有资格嘲笑别人!
他实在克制不住头疼,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
……
此时此刻,机械蜂巢,A区。
作为整个机械蜂巢最大的蜂房密集区,刚刚入夜时的A区人声鼎沸,聚集在此的各族裔美食小摊几乎凝聚了这世上各个民族最伟大的智慧,任何一个有任何刁钻口味的人都可以在这里得到完全充分的满足感。
阿伟结束了下午在苏卡不列颠餐厅后厨的食材准备工作,走在机械蜂巢B区通往A区的【日落大街】上,心中一边骂着苏卡不列颠懒蛋不想早起而导致的事物新鲜度不够,一边算着自己今天的工时应该拿到多少薪酬——
每次一想到这里,阿伟就变得很开心。
机械蜂巢里工作就这么点好处,无论这份工作有多烂,无论每天要受多少人的白眼,最起码工资是足够多的,多到甚至能够供养起一个妻子不工作的家庭。
这样的美好让他回忆起了自己第一次来到机械蜂巢的时候,他那时站在日落大道的入口,看着漫天璀璨的晚霞落在整条大道上,感觉像是整个世界都在欢迎他的到来。
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好的画面。
日落大道从整个A区中央穿过,宽阔的载轨街道上能容纳二十多辆有轨无线电车并行,得益于近乎完美的数学逻辑设计,日落大道的电车轨道和人行道虽然交叉,但并未影响行人的正常行动——
人们能在这里见到大量的小型运输工具,包括自制的手推车、机械运载车、电动小型叉车……交通工具们在人们遵照规则进行移动的情况下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效率也因此高了上来。
此时此刻正是下班时间,日落大道上人山人海,这样密集的人群竟未形成密集的人潮,而仅仅是形成了几条粗壮如水流一般的“河道”,河道和河道之间因人们前进的方向而泾渭分明。
作为某一条“河道”中的一份子,阿伟沿着日落大道中间的某个岔路进入一条街道之中。
这里蜂房密布,除了狭窄的道路之外就是居住区域,再之外就是被居民们强行征用的垂直空间——人们在蜂房与蜂房之间搭起了支架,这些支架用处颇多,甚至可以同时用来纠缠电线和晾晒衣物。
人们称呼这些密布在蜂房之间的东西为“蛛网”。
人们并未发觉“蜂房里有蛛网”这件事有什么不妥。
阿伟走在拥挤的街道中,闪身躲过一群拿着锋利金属玩具玩闹的小孩,看着遍布在蜂房之间的密集线路,心中感慨,自己刚来的时候,还不知道“电”是什么,直到有一天同事告诉他,水会导电,电会电死人这件事之后,他几乎被吓破了胆——
照这么说,他的居住地岂不是每天都在面临大范围触电的危险?!
或许是得益于A区居民们高超的走线能力,这样的惨剧并未发生。
阿伟也就这么糊糊涂涂的在A区胆战心惊的住了下来。
他在某两个蜂房之间缝隙中的摊位上买了两份桂花糕,提着塑料袋,开开心心的往家走。
他喜欢机械蜂巢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来到这里之后,他似乎就转运了,不但得到了高薪的工作,还遇到了自己现在的妻子。
想到这里,他那市侩又丑陋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些并非温柔的温暖。
他的妻子是岛上第一批归化帝国的土著,传说中的食人族。
他起初在知道她身份的时候还挺惊讶的,因为她拥有着和亚裔族群中女性极其相似的面部特征,如果硬要把她和亚裔女性进行区分,就只能从皮肤上挑毛病——她的皮肤是褐色的,比普通亚裔女人要深上一些。
由于“食人族的传说”,归化帝国的土著在戴斯岛上的地位极其低下,即便有物流中心官方为他们正名——即便帝国官方在民间几次三番强调这群归化者是正常人,甚至为他们组织专业技能培训,为他们举办规模不小的传统节日盛典,人们也依然会因“食人”的特征而表现出极大的恐惧。
阿伟是在晚上打工的时候认识她的。
那时候的阿伟也深受谣言荼毒,第一次上晚班,在得知自己隔壁工位的同事是一个“毳毛饮血的野蛮戴斯岛食人族土著”时,吓得天灵感都凉了半晌。
可那份工作就在那里,他不做工就没钱吃饭,就付不起房租,不但要饿肚子,还要流落街头,被帮派当成驴仔卖到血肉作坊里,一辈子无法超脱。
为了生存,阿伟硬着头皮上了流水线。
那是一份八爪鱼的挑拣工作,工人们要做的是分辨八爪鱼的颜色,从流水线上的大量海鲜中把八爪鱼挑拣出来,同时将海鲜里的一些诸如塑料袋之类的海洋垃圾挑拣并丢掉。
阿伟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是怎么过来的,即便现在回想起来,他依然只记得自己那时的恐惧。
但恐惧是会随着习惯而逐渐弱化的,当第二天晚上上班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前一天晚上那么害怕了。
但他依然不敢看她,生怕引起了她的注意,他时时刻刻在提防着她,一刻不停的做着挑拣工作,直到口干舌燥,浑身热汗浸透,整个人几乎脱水。
直到一瓶水递了过来,他下意识拿过来就往嘴里灌。
直到喝完,他才忽然发现,那瓶水是她递过来的。
他吓的浑身一哆嗦,下意识朝她看去,借着流水线上方明亮的白炽灯光,他忽然感觉面前的女人似乎并非如传说中的食人族那么可怕……
他始终清晰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她将自己满头的黑发绑成了一条条很粗的辫子,头顶的头发用几只色彩斑斓的小金属发卡固定着,她的眼神很清澈,棕褐色的眼睛和阿伟每天照镜子时看到的自己的眼睛没什么区别。
阿伟看着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下意识用家乡话问道:
“老乡?你哪里人?”
女人满脸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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