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宴面前城市的“新鲜程度”超过了他先前对bios世界的认知。
数不清的悬浮建筑组成了街区,街区和街区之间完全由空气“构成”的车行道又组成了城市本身。
悬浮的城市中依然高楼林立,但这里的高楼比之前见到过的“新”了很多,看起来完全不是之前那些高楼的黑乎乎如闹鬼一般的样子了――
陈宴只要抬起头,就能清晰的看到每一栋写字楼里正在工作的白领,他们忙碌又开心,正是无数这样的打工人这副充满激情的样子给城市增加了许多的活力,让整个城市的气氛都活跃起来。
在“空气车行道”之上悬浮的车辆则按照陈宴所不明白的规则前进着,虽然数量很多,但即便同时前进,也不会让整个道路系统显得臃肿。
建筑周边的人行道外拉着透明的隔离围栏,隔离围栏之外就是空气车行道,街区周围实体道路上摩肩接踵的行人们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独特的设计美学,对如此危险的道路情况毫不在意。
虽然天还是黑的,但好歹看起来像是个人世间的样子了。
至于行人……
这里的行人看不出是什么族裔,和陈宴所知的任何一个族群都有所不同,但他们的面部特征又好像和陈宴记忆中的各个族裔都有那么一丁点相似。
陈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以他的审美来看,这里的行人虽然长得普遍奇怪,但都和“丑陋”沾不上边,虽然男的不像男的,女的不像女的,但好像也没人规定男的必须像男的,女的必须像女的。
‘真是奇怪。’陈宴心想。
他意识到这应该是一种独特的审美标准下诞生的新面貌特征体系――当然是人为制造的。
他并没有心思去分析这种现象背后的成因。
他收回思绪,便意识到愿望也换上了一副和这边行人差不多的样貌,她如今正走在人群之中,陈宴以她的视角一眼向前望去,只感觉自己好像得了脸盲症。
他没有立刻呼唤她,而是跟着她的视线往前走。
愿望走过两个街区的距离之后,进入一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珠宝店,并在交给店主一条金链子之后得到了进入工作间的权限。
愿望进入珠宝店狭小的工作间,在工作间的角落里搭乘一台看起来像是洗手间一般的电梯,开始向上移动。
电梯并非陈宴想象中那样垂直向上,而是在建筑内以不规则方向穿梭,期间光影攒动各色光线明灭不停,像是进入了一条光怪陆离的时光通道。
电梯变化方向的次数太多,以至于陈宴早就迷失了方向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朝着哪个方向前进。
在一段漫长的等待之后,电梯终于停下,愿望走出电梯门,来到一条由某种釉质构成的白色通道中,白色通道两边排列着密密麻麻的门,这样的结构让陈宴想起了他所在现世互联网世界地下的某条加密通道。
‘这里应该不是互联网世界。’
没有出现任何肉眼可见的数据流,这里应该不是陈宴认知中的网络世界才对……即便是类似网络世界的存在,这个网络世界的仿真程度也是极高的。
愿望在白色通道的某扇门外停下,抬起手敲了敲门。
敲门声音律均匀,三长一短。
门开了,门内黑漆漆一片,当愿望转身把门关上的时候,黑暗环境里的微弱光线才显得稍亮一些。
房间不大,愿望两步就来到房间中央,于是陈宴面前出现了一座连接着天花板和地板的圆柱体机器,机器的上下两端看起来像是合金质地,中间大约三十厘米高的圆柱体区域是这间房间内唯一的光源――那微弱的光线来自某种液体。
液体之中浸泡着一颗大脑。
陈宴意识到自己不能继续潜伏了,他必须知道愿望在做什么。
‘我来了。’
面对陈宴毫无征兆的打招呼,愿望并没有很吃惊,仅仅是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你可算来了。’
愿望一边脱下上衣,一边通过脑机向陈宴发出回应:
‘我今天要联系的人早已死去了,只不过他身份特殊,所以他的后代始终保存着他的记忆备份。’
原来这颗脑袋是某种记忆备份。
陈宴意识里的不适感少了些。
愿望接着说道:
‘他是公司某个特殊部门的管理人员,当初接触到了很多的涉密事件,他很长一段的工作生涯都是为一个叫【陈妍】的人所服务的,我对这个名字很敏感,所以需要对他进行调查。’
陈宴之前和愿望说过“陈妍”这个名字,当初公司外围街区内的那个数据生命神明“萨芬特”的数字底层id忽然变成了“陈妍”,愿望是记得这个诡异的情况的。
愿望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自己的胸腔,露出密密麻麻的集成电路和模块化的微电子区域,并从某个不起眼的“机关”中拉出一条神经管线,将其接入面前机器下方的某个外置的拓展坞中。
‘集中精力在我的视野上,我会将我和他的对话展示给你。’
愿望正说着,陈宴眼前的视野已经发生了变化――
面前清晰的世界开始变得一片模糊,那一片模糊又在很短的时间里恢复清晰度,看起来就像是瞳孔在聚焦。
当瞳孔完成聚焦时,面前的一切清晰起来――
这是一间看起来很温暖的小房间,石头壁炉里火烧的正旺,地面上的红色方格地毯将地面完全覆盖住了,坐在躺椅上的老者披着星星毛毯沉沉睡去,他的黑尾猫也躺在他双腿上和他一同沉入梦乡。
愿望低声呼唤:
“劳伦斯先生。”
老人被呼唤声惊醒了,他双腿上的猫也嚎叫一声,跳下他的双腿,钻到沙发底下没了踪影。
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人联系过他了,所以他在睁开眼睛之后眼神恍惚,像是从漫长梦境中忽然苏醒的人一般,需要足够的时间才能从僵硬中恢复。
“啊,啊……你好……”
老迈的劳伦斯先生朝沙发底下招了招手,黑尾猫便从沙发底下钻了出来,跳回他腿上。
“劳伦斯先生,我想要询问您一些往事。”
愿望保持着礼貌的姿态,这样的姿态在她身上并不多见。
“知无不言。”
劳伦斯先生像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并没有拒绝愿望近乎无礼的问询――她甚至没有亮明自己的身份。
“我想知道关于陈妍的事。”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劳伦斯的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失神。
而后他瞳孔迅速聚焦,摸了摸猫的脊背,说道: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愿望说道:
“我想知道她在公司工作时候的那段时间,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我还想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劳伦斯看了一眼壁炉中的火焰,当他开口时,眼神已经穿过火焰,不知落在了哪里。
“那是一段非常漫长的记忆啊……从什么时候开始说好呢……”
他继续开口时,思绪完全是混乱的:
“她是个好上司,总是会为我们着想,能申请的福利和补贴全都没少过……如果非要说缺点,就是太不像女人了……有些坏家伙私下里骂她,都骂她像是打了雄性激素……
我是在找工作的时候认识她的,我当初学的专业太偏门,是【圣职生物学】,研究神圣生物和宗教哲学的学科,一毕业就失业了,逛了很多次招聘会,忽然有一次遇到了她……”
他说着说着,逻辑逐渐顺畅起来。
“她对我的专业很感兴趣,并和我聊了很多,我们从宗教的起源聊到联邦如今的十三位神明信仰追根溯源,从宗教文明聊到整个宇宙中因宗教而发生改变的生物族群――宗教改变人的精神,人又因改变的精神而对世界做出了改变,被改变的世界环境影响到了生物本身,要想适应环境,生物就必定要发生适应环境的变化……
这是个很漫长,也很枯燥的过程,但我们之间聊的很开心。
我解答了她的疑惑……虽然不是所有,但依然足以让我进入她的公司,和她共事。”
劳伦斯在诉说这些事的时候,就像是一个时常追忆过去的老者,将自己曾经的一切都要回忆的明明白白,仿佛如此这般才能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
“那是联邦的第三个千年,公司虽然因为复杂的原因没赶上时代的大发展,在宇宙的其他星球上资本运营能力不行,但在母星本土运营的还算不错,拥有着很庞大的产业,经营投资着许许多多的项目。
她是公司某个新项目的负责人,那项目的主要业务是为人类建设一个可以随心所欲的乐园,乐园的几个园区分别模拟几个真实存在过的人类历史时代,园区内的接待员们则是某种更拟真的数据生命,他们负责接待园区外真正的人类,供给他们享乐。”
愿望用加重了语气的强调词打断了他:
“更拟真。”
劳伦斯回答道:
“是的,和正常的数据生命不同,园区里的数据生命被制造出来时并没有很强的智能,因为按照她的想法,如果那些数据生命拥有很强的智能,来到此地的客人们就没有真实的体验感了。”
愿望显然对这个话题提起了兴趣:
“请继续说下去。”
劳伦斯陷入了追忆:
“她主张数据生命的【自我学习】――她想要让数据生命以【自然成长】的方式进行自己的一生,具体的形式则是:
让仅仅只有低级智能,但拥有高级硬件,和拟人学习逻辑的不完整的数据生命,在人造的拟真环境中【自然生长】,按照园区的演出场合需要,从幼儿成长为青年、成年、壮年或是老年。
当然了,这个过程由我们这些员工随时进行干预,一旦程序或是拟真环境出现bug,或者他们发现这个世界是假的――这是很正常的事――我们会出手及时矫正错误,并将他们重新投入园区。
如此一来,当这些数据生命成年时,几乎和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了。
他们生活在某一个特定的古代环境,衣食住行皆符合那个特定古代环境的样子,这样一来,当游客们以【外乡人】的身份进入他们的世界时,就会很有代入感――这也是这个项目能够盈利的依仗。
事实上她做的很好,这个项目仅仅只投入了三十年时间,就已经开始大规模盈利,且在短短六个月内的盈利就已经抹平之前的一切前期投入――
能付得起钱进入此地的有钱人能在此实现任何想法――任何想法,高尚或是龌龊,真实或是虚假,一切法律之外的一切事都能够在这里进行。
她获得了大成功,公司为她摆了庆祝宴会。”
劳伦斯低声道:
“可是啊,她的野心明显不止如此。
在园区投入运营的第三年,忽然发生了一场事故,一位游客在行乐的时候被割了牛子。”
他语气里完全是幸灾乐祸。
“那些人完全是活该!
值得一提的是,这场事故完全被我们进行内部处理了,那位游客得到了补偿和封口费,没人对她的项目本身起疑心。
那时候,我们都以为那仅仅是一场意外。
直到当初负责那位出问题接待员的员工的离职,我们依然没有发现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只以为他们是引咎辞职罢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总要有人来顶包的。
事故之后,园区依然在火热运营着,公司拿了运营收入的大头,在那一年分红之后,股东们都对她十分欣赏,甚至给了她一些干股。”
“按理说,有了干股,就应该好好干,把这个地方当作基业给运营下去,对吧?
但她明显不是这么想的。
那些接待员……他们和正常人越来越像。
直到某一次,一位接待员在我们对园区进行维护时忽然脱离了我们设定的临时控制状态,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天。
那一天我们照例暂停了所有接待员,对他们逐个进行bug排查和身体保养维护,原本僵在原地的某个接待员忽然就动了。
她茫然的来到我一位同事面前,用极端不安的语气询问正在检查某个接待员胸腔内布的同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