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〇八章 除夕的清晨
一九三九年二月十八日,昆明的老百姓盼来了一年一度的除夕。天光尚未大亮,给周遭的一切都笼罩上一层蓝莹莹的色彩,空气里也充满了清晨独有的寒意。睡意朦胧之中,周曦沐听到白莳芳的柔声低语,他撑起身体揉了揉眼睛,看到妻子正背对着他坐在床边哺乳,她的身体微微摇晃,额边的碎发垂落下来,露出的后颈宛如玉石一般。周曦沐轻轻起身,将散落在床边的披肩拾起来,从身后裹住了白莳芳纤瘦的身体,双手从背后将她环抱在怀中,将下巴搭在她的肩头。周曦沐看着襁褓中娇儿肉嘟嘟的小脸,小小的嘴唇一嘬一嘬地用力吮吸着,完全心无旁骛,其动作中蕴含的蓬勃的生命力让周曦沐心中暗暗惊叹。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一转眼小治心已经快半岁了,回想起来这段日子,周曦沐真是有些“不堪回首”。八壹中文网周曦沐初为人父,忙得焦头烂额,即便如此,他仍坚持挤出时间每天去医院探望曾涧峡,好在曾涧峡的伤口恢复良好,住院近一月后便出院了。周曦沐为了让曾涧峡行动更加方便,掏空了腰包,想尽办法给他淘换了一个轮椅,虽然轮椅不是新的,但尚且还好用。昆明的雨季已然过去,曾涧峡有了它,几乎每天都能坐在院中晒晒太阳。考虑到曾涧峡和阮媛两口子一个受伤一个怀孕,周曦沐总是想办法弄一些汤汤水水给他们进补,甚至还买了只鳖拎过去。阮媛怀孕害喜,难免胃口不佳,虽然已经尽可能多吃了,依然消瘦得紧。最后大部分的补品都进了曾涧峡的肚子,加上他腿伤行动不便,一阵子下来,阮媛倒是没什么变化,曾涧峡不但气色红润,脸都明显圆了一圈。虽然联大没有正式开学,可作为教师的周曦沐却有很多工作要去做,不但要跟文学系众教员一起商定新学期的课程安排,还要制定相应的教学计划,做好备课的工作。所以这些日子周曦沐完全是“蜡烛两头烧”,工作和家人朋友都要顾,比之前还清减了好些,眼见着两颊凹陷了下去。如今联大开学已然两个多月了,周曦沐负责大一国文作文课的教学,此外,他还负责新设的联大师范学院国文学系“各文体习作”课程的教学工作。幸好在周曦沐的悉心照料下,白莳芳的身体已然恢复了不少,精力上有更多的余裕来照顾小治心,让周曦沐在开学后能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有了去年“九二八”空袭的惨痛经历,昆明城的老百姓变得战战兢兢、草木皆兵,然而小半年过去了,昆明城再未有空袭发生,如今的昆明城渐渐从那次空袭的惨痛中恢复过来,老百姓又重新找回了昔日的平静。周曦沐心满意足地看着身边妻儿,虽然几经周折、流徙异乡,他却仍能手执教鞭,仍能阖家团圆,为此他心怀感恩。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就是好友曾涧峡的腿伤。经过将近半年的休养,曾涧峡的腿伤早已愈合,大腿上却留下了一个狰狞的疤痕,然而曾涧峡对这个疤痕并不以为意,就连走路时变得有些跛脚他也能一笑而过。然而每每到了阴雨天,伤处便会疼痛难耐,这是让曾涧峡最难熬的事。为了不让阮媛担心,每次疼痛发作,他总是强自忍耐,剧痛难忍时,他都强忍住不叫一声,然而沁出的冷汗却往往浸透了衣衫。曾涧峡的伤痛起初并不为人知,就连周曦沐也被瞒了过去,可一月间一次周曦沐跟曾涧峡出门去五华书局购书,突然天降瓢泼大雨,回家的路上,曾涧峡腿痛发作,疼得直接跌倒在地上,摔了一身泥水。周曦沐以为曾涧峡只是绊倒了,想要扶他起身,然而曾涧峡却完全动弹不得,周曦沐这才知道,那弹片给曾涧峡留下的痛楚在怎样地折磨着他。为了不让阮媛担心,曾涧峡千叮咛万嘱咐,让周曦沐一定要为自己保密。可阮媛本就是心细如发之人,她又怎能察觉不到呢?她只是从来都装作没发觉的样子,只是每到阴雨天,阮媛都会雷打不动地用炒热的黄豆装在布袋里给丈夫热敷,之后将云南白药膏涂抹在丈夫的伤处,用手轻轻地揉搓按摩,每每此时因为伤痛有所缓解,曾涧峡握紧的双拳就会微微放松。一日阴雨连绵,白莳芳煮了虾仁云吞,傍晚时分,周曦沐特意给他们夫妻俩送过去,恰巧在窗外看到了阮媛给曾涧峡擦药一幕。屋外冷雨不停、更深露重,屋内的夫妻俩脉脉无语,共度这柔软温煦的时光。去家已然一年半,周曦沐不禁回想起去年春节时,周曦沐、白莳芳跟曾涧峡、阮媛在长沙围着小火缸包饺子守岁的热闹场面,如今才过去一年光景,他们两夫妻的生活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几经辗转来到了昆明,自己跟莳芳喜获麟儿,阮姐姐也有孕在身,虽然在大轰炸中曾大哥受了伤,可往好了想,他们所有人都得以从这场劫难中幸存下来。经历了这一切,周曦沐心中没有丝毫怨怼,他对命运心怀感恩。天尚未大亮,窗外传来一声绵长曲折的鸡鸣。小治心吃饱喝足,已经在婴儿床上睡得四仰八叉、不管不顾了。夫妻二人洗漱完毕,周曦沐特意用水将木梳打湿,将头发梳得工工整整,换了白莳芳刚熨好的一件烟灰色长衫。白莳芳则在脑后绾了一个端庄利落的发髻,身上穿了一件灰蓝格子的棉布旗袍。两人神情肃穆地开始准备新年祭祖的仪式。周曦沐郑重其事地拿出了母亲的牌位,摆在了白莳芳父母的牌位旁边,白莳芳则将提前买好的一盘橘子和一碟太平糕放在供桌上。白莳芳离开北平时即将父母的牌位辗转带到了长沙,后来又带到了昆明,一路细心保管,从未有过磕碰。那牌位是用沉香木所制,四周有繁复华丽的花纹,自上而下用金漆精心书写了大气端方的隶书字体:考白公淳衷老大人先之灵位妣白门素莲老孺人相比之下,周曦沐母亲的牌位有些过于简朴了,因为这是周曦沐亲手制作的。当年周曦沐的母亲草草下葬之后什么都没有留下,不但没有葬在周家祖坟,连外宅都被他父亲转手他人,更不会有人专给她做一个牌位供奉了。去年辗转长沙之时,周曦沐就有给母亲重造牌位之意,然而当时流离无定,终究只能作罢。到了昆明之后,周曦沐就跑去木匠铺子买来的上好的栗木,亲力亲为给母亲做了一个牌位。因为周曦沐的木工能力有限,所以周母的牌位并非是白莳芳父母那种传统的复杂样式,只有一块长条形的木板插在一个正方形的底座上,周曦沐的手艺还不到家,木板的切割略有些不够平直,唯独一手毛笔字还拿得出手,牌位上用工工整整的楷体书写着:先妣周母梁氏慧明之灵位周曦沐跟白莳芳在牌位前一左一右点燃两根香烛,还在香炉里上了两炷香,之后夫妻二人跪在牌位跟前,给已逝的父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后白莳芳有些面露难色,她欲言又止的神情被周曦沐看了出来:“莳芳,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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