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掠本身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其引发的后果可大也可小,所以帐内的文朵儿人都在等待拔都表态。
温特斯故意等了一会,目光冷峻地扫视帐内众人,然后,他凛声问:「赫德语老人家,夺你马群、家室、亲族之人,可在此帐中。」
高瘦老人摇头:「赫德语回拔都,不在。」
「赫德语可在此营中?」
「赫德语回拔都,不在。」
「赫德语可在诸部不得放牧的草场中?」
「赫德语回拔都,不在。」
「赫德语你可使他知晓,你已向我起誓,受我之庇护?」
「赫德语回拔都,使他知晓了。」
「赫德语他仍夺了你的马群、家室和亲族?」
「赫德语回拔都,他仍夺了我的马群、家室和亲族。」
温特斯转头看向皮埃尔:「这位老人全家都被某个部落掠走当奴隶了,我把解救他的家人的任务交给你,有什么问题吗?」
皮埃尔没有一口答应下来,而是先想了想,问:「抓他家人的赫德人,是在外新垦地之内,还是外新垦地之外?」
「听他的意思,是被外边的某个部落抢劫了,你可以先试着与特尔敦部交涉。」
「若是交涉不成呢?」皮埃尔谨慎地问。
温特斯笑了一下:「那我授权你换一种更有说服力的交涉方法。」
皮埃尔眼睛亮了一下,但还是有点犹豫:「我担心……会有人污蔑您与赫德诸部轻启战端。」
「离外新垦地正式设立行省早着呢,还不知要花多少时间去办这件事。不过,只要国民议会一天没有正式通过决议,就一天没人可以对外新垦地事务指手画脚。」温特斯话锋一转,「再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尽管放手去做。」
皮埃尔沉思片刻,重重点头:「我明白了,请交给我吧。」
温特斯的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一下,他站起身,环视一直在偷窥他与皮埃尔对话的帐内部众,用尽可能准确的南岸诸部口音,掷地有声地说:
「赫德语你等起誓效忠、受我箭命时,我也许诺庇护你等。今日,帐下的年长者受到无由来的加害,那么我向你承诺呵,老人家,哪怕追到大河的尽头、大山的峰顶,我也必把你的家室亲族带回,也叫众人知晓,我之言出必行。」
随后,温特斯示意皮埃尔起身,携着皮埃尔的手,立于文朵儿部的部众面前,朗声道:
「赫德语这是我夜里听闻的耳、白天看望的眼,这是我射近处的矢、射远处的箭,这是我的猎鹰、我的骏马、我的獒犬……」
随着温特斯咏唱般地夸赞,帐内文朵儿部部众投向他身旁的年轻人的眼神,也越发不一般。
「赫德语……违抗他,便是违逆我;不敬,便是羞辱我;对抗他,便是背叛你等之誓言。」温特斯威严地宣布:
「赫德语我要让我的獒犬,代我统治这草原。也将由他,让被加害的老人与亲族团圆。」
说罢,温特斯将皮埃尔轻轻推到自己身前。
皮埃尔咬紧牙关、昂首挺胸,接受帐内众人的审视。
帐内安静的能听到心跳声,空气凝重到无法流动。
皮埃尔心脏狂跳,胸口发闷,但他竭尽全力不表现出任何异样。
蓦地,一个衣袍破烂的高瘦部众「唰」地站了起来——皮埃尔认出了对方身影,是那个走路一瘸一拐的中年逃奴。
中年逃奴起身之后,他的两个外甥忙不迭也跟着站了起来。
随即帐内的文朵儿部部众全都稀里哗啦地站了起来。
众人参差不齐又协调一致地向
拔都的代理人抚胸行礼。
皮埃尔的眼眶有些湿润——当然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兴奋和某些说不明白的情绪。但是不管怎么样,他确实有一点想哭。
他也按照荒原上的礼节,手抚心口,向自己的部众们还礼。
帐外,贝尔长长呼出一口气。
「皮埃尔的任命终于平安落地了」,小猎人心想,「也终于可以上烈酒了。」
接下来,只要把所有人都灌到不省人事,这场「宴席」就算大功告成,贝尔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真不容易啊。」小猎人擦了擦额头的汗,心想。
他比了个手势,等候多时的侍者们抱着装满烈酒的皮囊,鱼贯走入宫帐。
……
赫德人参加「宴会」,要喝到酩酊大醉才算有礼貌。
因为酒是很珍贵的东西,不喝光才是对主人的轻视。
但是温特斯一向讨厌失控的感觉,所以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一点,便抽身离席。
不过,他还是把小猎人留在宫帐里维持秩序——主要是要防着点某些喝大了的部众一言不合、举案对砍。
所谓「整治宴会」的「整治」,不止是指提供餐食,还有「整顿治安」的意思。
皮埃尔由于没能及时赶回老营、错失「整治宴会」的机会,所以因祸得福,也得以从酒席脱身。
温特斯退入帷幕后,从小门离开宫帐。
甫一离开宫帐,他立即给身后的皮埃尔下令:「去把那个瘦老头带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虽然前来***的老人都挺瘦的,但是皮埃尔还是连问都不用问,就明白了血狼在说哪个「瘦老头」。
「我这就去。」皮埃尔干脆利落地抬手敬礼:「您要我把他带到哪里?」
「带到我的寝帐……」温特斯瞥了一眼跟着走出宫帐的某位卫士,改了口:「不,带到偏帐去,我稍后去见他。」
令他失望的是,某位卫士没有任何反应。
目送皮埃尔的背影消失在宫帐的围墙后,温特斯转身走向营寨后方的寝帐。
他进入寝帐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开紧得如同女性束腰一般的宽腰带。
要是没有这东西帮忙,温特斯还真不一定能在那张矮得和小板凳一样行军床上,连坐几个小时不动地方。
除下腰带的温特斯,痛苦又快意地活动了一下筋骨,全身的关节都跟着「噼里啪啦」作响。
那个宴会全程守在他右前方的卫士,也跟着走进寝帐。
无独有偶,那个卫士走进寝帐的第一件事,也是赶紧摘头盔、脱铠甲,甩掉身上这些沉重的累赘。毕竟温特斯全程坐着,而卫士可是一直站着。
温特斯心中一动,蹑手蹑脚靠近卫士,抓住难得的机会,飞起一脚踹在卫士的屁股上。
卫士被踹得连着踉跄了好几步,但是没摔倒,他转过头,扯掉头盔,露出了卡曼神父的脸。
卡曼神父紧握双拳,圣徒般的面容已被怒火所扭曲,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爆了粗口:「混蛋!你搞什么?」
即将要被暴打一顿的血狼,抓住铁手套给自己眼睛盖戳前的最后机会,大吼着反顶了回去:「你还好意思问我搞什么?!我倒要问问你们在搞什么?!」
反客为主的温特斯,怒气冲冲地质问:「革新修会的手,都伸到赫德荒原上来了?!!」
「啊?」卡曼神父愣住了,震惊之余,他已经顾不得追究某人公报私仇,连声追问:「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温特斯一面维持愤怒的表象,一面审视着卡曼神父的反应:
「还能是
什么意思?当然是那个老头!哼,我都不用鼻子,我用膝盖都能闻出来那个老头身上的怪味!什么狗屁‘流浪团体",我看是教团吧!你们革新修会,竟然神不知鬼不觉,把手伸到两山狭地!伸到赫德荒原!伸到我们的背后、我们的屁股上来了?!你们想干什么?」
卡曼神父被冰雹一般的诘问打得说不出话来,他努力消化着温特斯的话,同时严肃、正式地申明:「我再和你说一次,也是最后和你说一次——我!不是!革新修会的!成员!」
「嗯对」温特斯冷笑着撇了下嘴:「毕竟革新修会已经被‘绝罚"了嘛。」
一看到某人那副压根不信的表情,卡曼神父的怒火就蹭蹭地往上冒,一双铁手套都被他攥得嘎吱嘎吱直响,但神父最后还是把正事放到第一位。
「你仔细和我说一遍。」卡曼咬着牙请求:「什么‘老头"?哪个‘老头"?」
温特斯发现卡曼的反应不像是知道内情的样子,也不像是在作伪,但是气势不能丢掉,否则自己恐有生命危险,所以是一副余怒未消的口吻:「还能是哪个老头?就是那个瘦老头?」
卡曼气急败坏:「那些赫德老头哪个不瘦?」
「不用问我,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我让皮埃尔带那个古怪老头去偏帐了。」温特斯装模做样地端详了卡曼神父片刻,直到把后者看得发毛,才用狐疑的语气问:「你真不知道?」
已经濒临失控的卡曼一拳砸在寝帐的围墙上,在毡布捅出了一个窟窿,自己也被带的趔趄。
他狼狈地找回平衡,愤怒地说:「我当然不知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不是革新修会的成员!革新修会已经没了!不存在了!早就不存在了!听懂了吗?!」
温特斯气定神闲地直面风暴,等到卡曼的力气耗尽了,才好整以暇地咂咂嘴:「懂了,明白了——你这么急躁干嘛?」
他笑着拍了拍卡曼神父的肩膀,目光真诚:「我信你。」
卡曼险些当场被一口老血呛死。
「不过,说到底,我们之间有这么多误会,还不是因为你从来不和我解释清楚,你和革新修会到底是什么关系嘛?」温特斯又补了一句。
卡曼已经没有力气再争辩或者打人,他从衣服里摸出了圣徽,抵在额头,低声诵经。
「不过那个老头肯定是有问题的,不管你知情,还是不知情。」温特斯见时机差不多了,仇也报的差不多了,便收起笑容,正色道:「所以我觉得,你最好先去和他谈谈——在我和他谈话之前。」
「好。」卡曼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我去。」
话虽这样说,但卡曼神父没有立刻动起来,而是继续念着他那没念完的祷词。
温特斯等了一会,见卡曼还在原地诵经,又壮起胆子踢了一脚:「还不快去?」
下一刻,一只铁手套出现在他的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