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李林甫宅,偃月堂。
李林甫盘腿坐在蒲团之上,双手拿着一份厚厚的阚册,眉头皱成『川』字,口中喃喃道:“两百万贯……奴牙郎……没想到老夫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李林甫之子李岫,走到偃月堂口,小心翼翼的说道:“父亲,餐食已备好。”
李林甫抬头看了眼窗外,说道:“已经这么迟了?”
李岫:“父亲自从进了这堂中,已经足足坐了有一个半时辰了。”
李林甫微微叹了口气,犹豫片刻后向李岫说道:“且坐下,某有话说。”
李岫一愣,依言入了堂中。
待李岫坐下,李林甫开口问道:“李家显贵多年,你可知凭的是什么?”
李岫想了想,回道:“父亲足智多谋,李家运道亨通。”
李林甫怒道:“糊涂!李家能走到今天,凭的是圣人的恩宠!”
李岫闻言,连忙躬身称是。
李林甫长吁一口气,又说道:“对圣人而言,谁有用谁没用,他心中有一本细账,算计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李岫小心观察着李林甫的神色,低声说道:“父亲圣眷正隆,遍观朝中,圣人最信任的就是您啊。”
李林甫:“那是现在……倘若有一日,圣人突然发现,另有一人用起来更加顺手,为父怕是转眼之间就要失宠,到那时李家危矣。”
李岫喏喏,不敢言语。
李林甫看向李岫,沉思良久后说道:“但是,你曾经说过一句话,为父倒也是记在了心上。”
李岫身形一顿,脑中开始飞快思考,不知李林甫说的是哪一句。
李林甫:“你曾经说过,老夫冤仇满天下,如果一朝身故,李家上下,怕是要倾覆祸至。”
李岫听见此话,后背冷汗淋漓。
李林甫活着的时候,只要圣眷不止,李家的荣华富贵自然无忧;但是倘若李林甫身死,昔日的仇家怕是会成为嗜血的饿狼,将李家啃啮的尸骨无存。
李林甫幽幽说道:“未雨绸缪,为父也想在死前,为李家挣得一份安稳。”
李岫忍不住问道:“父亲,如何挣得?”
李林甫:“为父原本想的是,从朝堂之中选一人,施恩栽培于他,待其上位后再庇护李家。”
李岫仔细想了想,却不知李林甫所指何人。
李林甫将那本大碛商路的阚册,丢给了李岫,后者看了一眼,惊道:“父亲说的是周钧?”
李林甫见李岫面露疑惑,问道:“怎么?”
李岫迟疑道:“周钧出身奴牙,又是流外铨入仕,父亲为何青睐于他?”
李林甫:“出身低微、入仕不显,就意味着没有家族利益纠葛,更没有恩师门客之忧,这种人易于拉拢,又方便掌控。再加上,那周钧聪慧多智,又懂得便宜行事,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假以时日,迁为一州府君,能够为李家提供一处安身之所,也是寻常。”
李林甫说这话时,面色凝重,看不到些许愉悦之色,这令李岫有些看不懂。
后者问道:“父亲是打算日后对周钧多加栽培?”
李林甫沉声道:“为父原本是这样想的。”
李岫:“原本?”
李林甫指着那本大碛商路的阚册,对李岫说道:“你再仔细看看。”李岫依言重新翻开阚册,看见商路一年的税贡居然有两百万贯,身体一颤,险些把阚册掉落在了地上,开口叫道:“怎么会有这么多?!”
李林甫轻叹一口气。
李岫见李林甫面有难色,不禁开口问道:“父亲为何叹气?”
李林甫:“莫要单单只看数字,更要看这其中的周折……大碛商路中断已久,要想重建,人力、向导、用度、钱粮,困难重重。老夫原本预计,周钧第一年能赚得十万贯,便算是大功一件了。可是,拿到这本阚册,老夫仔细看了一遍,越看越是心惊。这一年里,周钧重建和经营大碛商路,所用的手段却是老练毒辣,步步为营,谋定而后动……说到底,老夫原本重视周钧,但也以为他只不过就是一聪慧小郎,却没想到此人城府颇深,终究还是看走了眼。”..
李岫不解:“父亲打算重用周钧,对方身有贤才,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李林甫看向李岫,叹道:“你不懂,周钧这样的人,如同蛟龙浅水,却是无论如何都掌控不住的。”
李岫闻言,又看向那阚册,问道:“父亲是担心……养虎为患?”
李林甫用力揉了揉额头,一脸的苦闷:“为父现在举棋不定,用那周钧,此人难以控制,将来恐生变数;不用他的话,放眼朝中,又寻不到合适的人可作为李家的援引。”
李岫不知如何作答,只能闭口不言。
思虑了许久,李林甫走出偃月堂,走向府中的道观。
李岫见状,跟了上去。
道观的观主,瞧见李林甫走来,连忙迎上去笑道:“福生无量天尊,右相来观中,是为了祈福,还是为了冥思?”
李林甫:“卜卦。”
观主一愣,看了眼李林甫身后的李岫。
李岫也是吃了一惊,李林甫向来都是谋算无遗,极少来观中求卦。
观主将李林甫迎入观中,又拿出阴阳双茭,放好了卦盘。
这阴阳双茭,形似角杯,两片一副,羊角制成,每片有凹凸两面,分别代表着阴阳二卦。
观主向李林甫问道:“不知右相打算问卜何事?”
李林甫:“遇人之凶吉。”
观主布了九宫八卦,点了正气香,又指着双茭对李林甫说道:“请右相拿起双茭,在香炉内的香上绕一圈,默念掷茭缘由,再报上姓名和生辰,然后松手让茭杯落地。”
李林甫依言照做,最后拿起双茭,轻轻掷出。
李岫和观主定睛一看,只见双茭一阴一阳,成了圣卦,却是大吉之相。
观主笑着说道:“掷茭卜卦,当三掷成谏,还请再掷两次。”
李林甫再拿起双茭,掷出。
一阴一阳,又是大吉。
第三次掷出。
一阴一阳,还是大吉。
观主见状,喜笑颜开,向李林甫贺道:“卦象大吉!无论那人是谁,对于右相而言,都是吉旺之相!”
然而,出乎观主的预料,李林甫的脸上看不见一丝喜色。看书喇
后者拿起那占卜的双茭,放在面前看了许久,眼中只有无穷无尽的犹豫和挣扎。
最后,李林甫突然将双茭扔在了地上,大声喝道:“李某行事,怎可听信鬼神之言!”
说完,李林甫快步离开了道观,只留下观主和李岫面面相觑,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