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川戏院拍卖结束,周钧让孔攸去处理它事,自己则是骑着马,去往伎坊的花琼楼。
到了楼前,周钧下了马,径直走向大门。
由于平日里极少来此处,负责迎客的美婢,并不认识周钧,只当眼前的俊俏男子是哪户大族的小郎,于是笑脸上前,又问可有相熟的伎子。
周钧笑了笑,踏入门中。
大堂中负责巡场的案娘,瞧见周钧,先是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接着丢下身旁的客人,双手提着襦裙,快步来到周钧的面前,一把拉开那个喋喋不休、仍然在介绍伎子的迎客婢,小心翼翼的行了万福。
行完礼,案娘抬头偷瞧了周钧一眼,又轻声问道:“驸马爷是来寻解都知的吧?”
周钧点头。
案娘侧身领路,带着周钧行向堂后。
走过一条古朴别致的长廊,又穿过一处鸟语花香的庭院,足足行了一炷香的功夫,案娘最终止步在一处阁间的门前。
深呼吸一口气,案娘敲响了房门。
里面传来一个女子的沉声:“何事?”
案娘:“阿姊,周驸马来了。”
先是短暂的沉默,接着房内传来一声碰撞。
不多时,解琴匆匆忙忙的开了门,看见阁间外的周钧,脸上满是惊色:“驸马怎会来了此处?”
周钧:“进去说话。”
解琴醒悟,先让周钧入了阁间,又嘱咐案娘不要让人来打扰。
进了房门,周钧首先看见的,是一排又一排的书架,架子上分门别类放着各式各样的阚册。
而在另一边的案台上,笼匣、笔墨、薰炉、灯烛等等,错落摆放。
靠墙处,又有孤零零的一把瑶琴,成了这阁间中的唯一娱乐。
解琴从里方拿来一面破旧的蒲团,有些羞赧的对周钧说道:“屋中简陋,还望海涵……驸马倘若有事唤我,派人来知会一声便是,何必亲自过来。”
周钧盘腿坐在蒲团上,看着斟茶倒水的解琴,说道:“我恰巧经过,便想着来看看你。”
解琴手中动作一顿,很快就恢复如常,回道:“花琼楼不比其它去处,驸马来了这里,怕是会惹得公主不快。”
周钧看着解琴的背影,沉默了片刻,接着说道:“我很快就要离开长安了。”
解琴背对着周钧,面露戚色,声音却如同往常一般的平静:“妾身听闻了。”
周钧停顿片刻,突然开口道:“你收拾行装,随我同行吧。”
解琴闻言,心中一惊,手中的茶盅抖动,果茶溅落了一地。
强自定了定心神,解琴一边收拾,一边笑着问道:“怎会突然说起此事?”
周钧:“李林甫在长安城中布设耳目,此举犯了圣人的忌讳。从今年开始,刑部设了别院,京兆府也发了令,将严查此类潜伪窥私之行。越往后,花琼楼怕是越显眼,继续留下来,风险也就越大,此乃其一。”
“其二,我离开长安,出发去往沙州,怕是……很久不能回来。朝堂已经定了灞川开发的方略,灞川街市受人觊觎,花琼楼所在的伎坊更是如此。今后,灞川有事,我恐怕无法及时驰援,你不如早些抽身,托一份平安,我寻人来替你。”
听完周钧的话,解琴倒好果茶,端到了案台上,皱眉思虑了一会儿,口中也不自觉改了称呼:“即便去了沙州,二郎的家人都留在灞川,这里总要有个照应。二郎不在,灞川又离长安有些路程,倘若城中生了变故,花琼楼就可借着出官使之名,早一步知晓,早一步布置,未雨绸缪,不至于没有防备。”
周钧张口,想要说话。
解琴抢着说道:“不仅如此,二郎承了外职,与京畿打交道会更加频繁,总要有人帮忙打探消息,再梳理利弊。还有,自从花琼楼建起,妾身承了这差事,倘若此时抽身而退,二郎且想想,真的能够找到合适的人替代我?”
周钧摇头,花琼楼作为情报中心,解琴作为负责人,如果真的将她调走,根本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顶替她的岗位,整个长安的情报网怕是就此崩坏。
见周钧犹豫,解琴又说道:“二郎也不必担忧妾身的安危,在北里时,琴与各种各样的人打过交道,但凡有事,总能先一步得知,每次皆可化险为夷。再说了,花琼楼中的护卫,都是二郎近卫调教出的好手,忠心耿耿,从未出过岔子,遇事可独当一面。”周钧看向解琴,前倾身体,突然伸出手握住对方的柔荑,轻声问道:“你总说差事如何,难道就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将来吗?”
解琴浑身一颤,两颊绯红,聪慧如她,自然清楚周钧的话中之意。
解琴心中天人交战,挣扎许久,最终神色萧索的抽回了手,又对周钧低声说道:“公主贵不可言,若娥才华横溢,清婵教自名门,妾身……妾身不过蒲柳之姿,出身风尘,唯一能帮上忙的事情,就是经营好这花琼楼,以助二郎之业。”
周钧低下头,先是看向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看面前垂首不语的解琴,千言万语最终化成了一声叹息。
二人坐在案边,无言许久。
茶水渐冷。
周钧打破沉默,对解琴说道:“既然你决定留下,那我也无法强人所难,倘若有事,去寻公主府中的孔攸,我不在时,他将负责灞川的局势。”
解琴轻轻应了一声。
周钧站起身,又对解琴说道:“朝廷治理,万一寻隙花琼楼,你且记住,自保为上,大不了就将这院子交出去,再去沙州寻我。”
解琴垂着头,不让周钧看见自己的表情,只是点头。
走到门口,周钧最后看了一眼解琴,本想开口再说些什么,一番犹豫之后,却止住了话头,最终告辞离开。
看着周钧逐渐远去的身影,解琴关上房门,转身用背抵住门板。
不知不觉,身体无力的滑落向地面,两行清泪滴落在衣襟之间。
另一边,刑部狱,女监。
引路的狱吏躬着身,脸上满是谄媚,领着身后那位捂住口鼻、一脸嫌弃的官员,一边向前走,一边说道:“官爷倘若要寻小娘,不如去栒房稍候,这里杂乱污浊,小的担心会脏了您的衣服。”
那官员冷声喝道:“闭嘴!只管领路!”
狱吏闻言,急忙点头道:“是,是。小的闭嘴,小的闭嘴!”
顺着女监的廊道,走了一段路,狱吏最终停在了一间牢房的门前。
狱吏看向那官员:“最里面的,就是她了。”
那官员嗯了一声,又说道:“把闲杂人等全部赶到其它地方,本官要单独与那女子说话。”
狱吏一愣,接着挠头道:“狱中不仅有女囚,还有伴婆,这么做怕是有违……”
那官员冷冷瞧过来,狱吏一个激灵,连忙回道:“小的这就照办。”
过了好一会儿,一切安置妥当,那官员喝退狱吏,又踏入牢房,向房中仅剩下的女囚问道:“佘红芝,可还认识某?”
囚衣上满是干涸血迹,身体上看不见一寸完好,面容惨白、状若鬼魅的佘红芝,慢慢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官员,突然笑了起来:“吉温……”
吉温蹲下身来,看着浑身是伤的佘红芝,唏嘘道:“给你上的那些刑罚,就连军中好汉都挺不过去,没想到你居然能撑到现在。”
佘红芝:“婢子知道的事情,可是用来保命的,又如何会轻易道出?”
听见这话,吉温忍不住拊掌道:“聪明、坚忍,懂得审时度势,在相府中时,某就料你这婢子有些本事,果然不错。”
佘红芝嘴角扯了扯,轻声问道:“有人想要从右相那里索需?”
吉温点头道:“李林甫已经没救了,某背后的那位主子,想要趁着这股东风,接管相府中的一些隐产。其他人或许不知道那些隐产的司掌,但温却知晓,那位司掌人,就是你佘都知。”
佘红芝:“倘若红芝应下,何时能够出去?”
吉温:“只要你点头,今日我便可以放你出去,令文就存在我的袖中。”
佘红芝瞧着吉温笑了起来,前者眼中的怨毒就连后者这般酷吏,都见之心惊。
只听佘红芝说道:“婢子沦落到今日的田地,皆拜一女所赐,倘若能够出去,必使其受尽这人世间所有的酷刑,令她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说完,佘红芝面朝吉温,趴伏在地,将额头重重叩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