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骑在马上的周钧,依旧在想着昨晚与拓跋怀素的对话,就连李光弼呼了几声,都未听见。
李光弼只得放慢马速,来到周钧的身边,开口问道:“我见二郎面有忧虑,可是在担心什么?”
周钧想了想,说起了另外一事:“昨日去了凉州府所,清查下来,府中众多官员都牵涉入贪腐之案。凉州乃是大碛商路的要冲,我从前离开时,吏治清明,未曾有过什么严重的官场弊端。这才短短三年多,居然败坏若此。”
听见这话,李光弼说道:“天宝初年,光弼随王都护职事,补为兵马使。无论军镇、戎卫、守捉,虽偶有不法之事,大多也是小恶,军典处置之后也就无事了。然而,这次从牢中出来,光弼再与昔日的朋友们交谈,却得知大唐边镇乱象丛生,上官克扣下属军饷,纵使军士盘剥商户,甚至未得军令带兵私行,都已然显现,甚至有愈演愈烈之相……”
说到这里,李光弼摇头叹道:“光弼不过在牢中只待了三年,出来后却觉得世间变化太快,仿佛已经过去了数十年一般。”
周钧闻言,也是摇头。
一行人顺着凉州城外的官道,一直向西。
行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看到了嘉麟县北的金家堡城。
此处堡城,名为遂烽堡,乃是一土石建成的笼城,东西和南北长度,各有三百七十余米,城内多是民宅、商铺、军所、货栈和粮窖,城外又有马场、操练、望塔等建筑。
遂烽堡本是咸亨年间,唐军用来防范突厥人入侵的城池,后来战线北移,武安一带又建了新城,旧城因此弃用并荒废。
金家花了大钱,上下打理关系,买下废弃后的堡城,又改造成了金家养马、储粮、长行运货的重要据点。
一行人来到遂烽堡的大门,申叔公将手指放在嘴边,打了一声唿哨。
不多时,有金家商行的武卫,来到门外,查验了身份,又躬身领路。
入了城门,周钧放眼望去,城池中的建筑鳞次栉比,往来的行人接踵摩肩。
虽说只是大户家的堡城,但内里的生活配套一应俱全,就连伎所也开了几家。
这么看来,这里与其说是堡城,不如说是军镇聚落,倒更加合适一些。
申叔公见周钧瞧的仔细,便在一旁说道:“家主,遂烽堡乃是金家名下最大的一处据点,城中由于空间有限,所以人员住所都在城外,只有当值的人,才会驻扎进来。”
周钧一边点头一边问道:“遂烽堡平日里大约有多少人?”
申叔公:“倘若是常日,遂烽堡内外差不多有七千余人,倘若是休沐日,这一数字能够过万。”
周钧有些吃惊:“都是金家商行的人?”
申叔公摇头道:“金家商行的人,只有半数不到,其他都是闲散之人,或是来通商,或是来营生。”
即便只是半数,周钧依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金家殷富,分支众多,周钧从前在翻阚册的时候,就略知一二。
但如今到了遂烽堡,他才真正对金家的规模,有了一个更加直观的印象。
申叔公有些唏嘘:“如今虽然说金家势大,但与从前相比,还是没落了许多。老奴记得,大非川之战结束后,金家主带着众人,来到凉州。用了三十年,就将金家发展成了陇右大族。最繁盛时,金家名下有商行百家,遍布大唐各个州府,阚录在册的人员数量,甚至超过了寻常县城。”
李光弼听见申叔公提起『大非川之战』,有些意外,不由多看了这老人几眼。
申叔公感慨完,又对周钧说道:“家主,新招来的伙计们,如今正在城中职事,就在前面的那处院子。”
跟上申叔公的脚步,周钧和李光弼入了城中心的一处宅院。
踏入院门,又入了栒房,二人就瞧见一位穿着短褂的彪形大汉,正带着一群书吏,伏在案台上,一脸痛苦的摆弄着算筹。
那彪形大汉看着一众书吏算了好久,还没有盘清账目,恼火的喝道:“平日里,孔参军一个人就能厘清的账册,你们花了这么久的功夫,还没算清?!”
李光弼看向那彪形大汉,面露笑意,口中呼道:“褚良山。”
那被叫做褚良山的男子,闻言先是一愣,接着慢慢回过头来,看向李光弼,脸上满是不敢置信的神情,过了许久,才试探性的喊了一声:“李将军?”
李光弼笑着点头。
褚良山一声大叫,脚踩案台,直接跳向李光弼,又一把抱住了后者,哈哈大笑道:“李将军终究是无事了!”
李光弼看着褚良山,点头笑道:“无事了。”
褚良山此时才回过神来,发现李光弼身旁的周钧和申叔公。
申叔公他倒是熟悉,但周钧年岁尚弱,却站在主位,褚良山只是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李光弼看向周钧,对褚良山说道:“这位是周驸马,圣人亲口封下的开国县伯,领陇右黜陟使,代安西节度使。”
褚良山身体一震。
李光弼又说道:“因为石堡战事,光弼被关在狱中三年,幸得驸马相救,这才得以重见天日。”
说完,李光弼向周钧稽首行了拜礼,又说道:“石堡城之战,周二郎不顾安危,冒着杀头之罪,救北藩于水火,使得三千偏师能够幸存;牢狱之灾,光弼被押囚三年,本以为此生无望,幸得二郎襄助,这才脱身重获自由。”
听见这些话,褚良山顿时反应了过来,自己还有那两千五百多名唐卒,之所以能够存活下来,又在金家商行中寻了营生,皆是眼前这位周驸马的恩情。
想到这里,褚良山不再犹豫,跪伏在李光弼身侧,又稽首说道:“驸马救了吾等之命,仁义如山,恩情似海,良山代那些兄弟们谢过驸马。从今往后,但有差遣,唯余马首是瞻!”
周钧扶起了李光弼和褚良山,说道:“北藩将士,与钧一起上过战场,乃是过了命的交情。我听说你们有难,根本就没有思虑过什么得失,就想要倾力相助。原因无他,钧从来不将你们当作外人,却是如同兄弟手足一般。”
听见这话,李光弼和褚良山感慨万千,稽首再拜,口中直呼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