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三载,十一月初。
长安,中书省,秘书监。
“任少监,最新的灾情图已经完成,请您过目。”顶着一对黑眼圈的杜甫,将一本文册递向任粲,口中又说道:“内里包括受灾面积、灾民人数、粮食缺口、流动方向以及救灾纪要等等,统统都已写在其中。”
任粲先是将文册放在案台上,接着让杜甫坐下,又走到屋中加了些用来取暖的炭薪,这才坐下慢慢细看。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雪越下越大。
积雪压在枯枝上,又掉落在院中的声音,时不时打破着小院中的幽静。
年迈的任粲,一丝不苟看着杜甫采风归来写成的灾情图,又对照着户部、都水、司农等等官所写成的阚录,分析又批注,足足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才最终定下了文稿。
做完这一切,任粲揉了揉僵硬而又酸痛的老腰,心中暗道一声,岁月不饶人。
他又抬起头来,看向栒房另一头的杜甫。
只见后者不知何时,躺在折椅上,居然已经酣然入梦,就连呼噜声都清晰可闻。
任粲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户部、都水、司农等等部司,写成的奏疏语焉不详,又多有错漏之处……此番多亏了杜校书,倘若不是你亲自去往灾区调查,朝中怕是无人知晓北方的灾情,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说完,任粲起身,取来一件厚袍,盖在了杜甫的身上。
六日后,任粲带着杜甫,去往中书省的执院,拜见杨国忠,上报北方灾情。
二人入了执院的偏厅,负责接待的主事,向任粲拱手说道:“任少监,右相正在与兵部尚书、户部侍郎、谏议大夫等诸位上官,举行职会,还请稍待片刻。”
任粲皱着眉头问道:“朝中可是有事?”
主事勉强笑道:“任少监多虑了。”
任粲点点头:“既然如此,老夫等着便是。”
半个时辰之后,眼见杨国忠的职会非但没有结束,反而陆续有官员被召入内厅,任粲坐不住了,走到主事面前:“老夫早先递了折子,今日与右相要商讨北方灾情,此事刻不容缓!”
那主事赔笑说道:“任少监,来此相商的,每一件都是要紧。”
任粲瞪圆眼睛,刚想发作。
杜甫眼疾手快,连忙劝住任粲。
后者气呼呼回到原地,只能继续等待。
又过去了半个时辰,内厅中的官员纷纷离开。
任粲和杜甫见职会结束,站起身来,打算去见右相。
不料,执院主事跑出来,对二人说道:“右相今日有些乏了,二位不如改日再来?”
任粲闻言,先是惊愕,接着恼怒,最后拔腿就想向内厅走。
主事连忙上前拦阻,却被任粲一把推开。
听见外面吵闹,执院常侍走了出来,问清楚原委,又跑回内厅禀告。
折腾了许久,任粲和杜甫,终于能够去见右相。
进入内厅,杜甫见两旁都是朝官,人人都是面色严峻,不自觉心中有些发颤。
任粲却是一脸无畏,直接走到杨国忠面前,先是躬身行礼,接着说道:“右相,北方大灾,百姓无粮,到处都是饿死的灾民,朝廷不能坐视不理啊!”
杨国忠脸色难看,根本就不想和任粲多说些什么,问了一句:“治下州县的官员,为何有人报是灾情不重,有人报是灾情已经平息?”
任粲:“州县官员为了中勾绩评,又为了隐瞒办事不力,大多都是虚报或是谎报。朝中派出的那些巡官,最远也只是到了京畿附近看了一圈,便回来报做无事。”
杨国忠摆摆手:“各地官员都说是无事,巡官也来报是灾情渐微,只有你在这里说灾情蔓延……我问你,可有真凭实据?”
任粲:“有。”
说完,任粲从杜甫手中取来灾情报告,又呈给了杨国忠。
后者拿起厚厚的一叠文册,心中烦躁,只是粗略瞄了几眼,就丢在一旁,开口说道:“行了,且先放在这里,容后再议。”
任粲见状,心中火气噌地一声冒了上来,不顾在场的众人,沉声说道:“关中、河东、河北、河南等地,灾情蔓延,已经刻不容缓!官道两旁,处处都是新坟,村落集镇,大多十室九空。家中倘若有人去世,生者连哭丧都不敢,惟恐逝者尸身被人夺去裹腹……水旱连灾,持续两年有余,波及州县过百,粮价斗米五百,自大唐开国以来,这是绝无仅有的大难,还请右相明察……”
不待任粲把话说完,杨国忠直接打断道:“某说了,容后再议!”
之后,任粲和杜甫几乎是被赶了出来。
出了执院的任粲,怒火中烧,一把摘下头顶的进贤冠,直接扔在了地上,口中骂道:“当朝权臣,皆是鸡犬豕羊之辈!老夫……”
杜甫闻言,连忙一把捂住任粲的嘴巴,将其拉到了一旁,劝道:“少监慎言。”
任粲找了一处石阶,不顾冰冷,直接坐了下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杜甫愁眉不展,来见右相之前,他倒是设想过种种结果,却没想到情况会如此糟糕。
就在杜甫思考对策的时候,墙角处传来人声:“杜少陵。”
杜甫闻声看去,发现一位相熟的中书省书吏,躲在不远处的墙角里,招手让前者过去。
杜甫犹豫片刻,走了过去,拱了拱手。
那书吏先是四处看了看,确认无人之后,对杜甫说道:“且听我一句,你们莫要再拿灾情一事,来招惹右相了。”
杜甫:“北方大灾,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为何……”
书吏摇头说道:“灾情再严重,总有平息的一日,但右相当下有更要紧的事情处理,根本就顾不上你们。”
杜甫不解:“天底下难道还有比救灾更要紧的事情?”
书吏:“南诏传来战报,唐军七万,攻太和城,误入敌军埋伏,被围困在洼地不得脱身。右相为了此事,焦头烂额,根本就无暇顾及其他。”
杜甫睁大眼睛:“竟有此事?!”
书吏:“今日职会,右相招来朝中大员,商讨的便是此事。所以,我才劝告你们,莫要再提灾情一事了。”
杜甫拱手,又返回任粲身边,将刚才听见的又都说了一遍。
任粲沉思良久,说道:“南诏用兵,陷入困局,右相必定会派遣援军,再调拨粮草。如此一来,各州县都要上缴粮食,以供军需。灾民求生,怕是更加不易。还有,此时春粮还未上市,朝廷倘若要筹措粮草,必定要强行征粮,此举势必会引得民心不稳,说不定还会引发灾民作乱……不行,此事干系事大,不能不管!”
杜甫:“那依少监之见,我们应当如何做?”
任粲沉默片刻,站起身,斩钉截铁的说道:“既然右相不愿管,那老夫就去见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