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宫的后苑之中,孩童的学话声和女子的欢笑声,此起彼伏。
周逍站在庭院的中间,两手背在身后,学着大人的模样,奶声奶气的念道:“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杨玉环瞧着喜悦不已,拍手笑道:“逍儿真是聪慧,周二郎的这首诗,只是听了几遍,就能背了出来。”
尹玉宠溺的看着周逍,说道:“这孩子打小,就与其他孩童不一样。”
杨玉环向周逍招了招手,待后者走过来,一把将其抱在怀中,对尹玉说道:“逍儿长大之后,必成大器。”
尹玉勉强笑道:“我只盼他平平安安就好。”
杨玉环见尹玉面有愁容,呼来宫婢,让周逍去别处玩闹。
待周逍走远,杨玉环向尹玉问道:“怎么?还是不放心?”
尹玉说话之间,带了几分哭腔:“二郎离开长安,已经快要过去了三年。他先是与吐蕃人打仗,接着又和大食人打仗,如今还要置身险地,去往敌国谈和。其中种种,无论哪一件挑出来,都是凶险万分……”
杨玉环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和陛下几次提了这事,三郎对我说,遍观朝野,周钧是他为数不多能够信任的人。大碛商路还有安西的那些事情,交给其他人做,实在是无法放心。”
尹玉提高了音量:“我与二郎才成婚数月,父皇就把他派到边疆。逍儿从出生起,连父亲的长相都不记得……我知晓父皇深信二郎,但我是他的女儿,逍儿是他的外孙,父皇难道就不能多顾及一些我和逍儿吗?”
说到最后,尹玉情难自己,泣不成声。
杨玉环伸出胳膊,轻轻拍了拍后者的背,说道:“我有心帮你说话,但是陛下近些日子身体欠佳,不愿打理朝政,更不愿听到烦心之事,倘若说的多了,他还会责怪言者。”
尹玉:“难道二郎就这样一辈子留在安西吗?”
杨玉环:“周二郎当下正在出使大食,等那里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再帮你向陛下说情。”
尹玉无奈,只能点头。
就在这时,门外有内侍唱告:“陛下回宫!”
杨玉环一愣,向内侍问道:“陛下不是刚刚出门,去了梨园吗?”
内侍:“回娘娘的话,听说御辇刚刚行至景风门,就遇到秘书监的任少监当街拦驾,只说是有要事禀告。”
杨玉环:“任少监?”
内侍:“就是那位写下『岿然立道中,正气满乾坤』的任粲。”
杨玉环对这个任粲有些印象,后者似乎是一位固执己见、执而不化的史官。
内侍:“陛下见到任少监,也不知道后者说了什么,就决定摆驾回宫了。”
而在另一边,兴庆宫的勤政楼中,李隆基看着任粲呈上来的灾情图,皱眉说道:“自今年开春以来,长安淫雨连绵,朕就一直在担心会伤及田中禾稼,不料北方灾情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年迈的任粲,挺着脊梁说道:“陛下,京畿道尚且算是好的,关中,河东等地,遭遇的可是从未有过的水旱连灾,百姓无粮,甚至以尸体裹腹。”
李隆基看向身旁的高力士,问道:“为何关中、河东大灾,朝中无人上疏?”
高力士垂首,沉默了片刻,提议道:“陛下,不如召右相等枢密觐见?”
李隆基看着手中的灾情图,点头道:“让他们速速过来,朕要一个解释。”
半个多时辰后,杨国忠、户部、都水、司农等部司的官员,纷纷赶到兴庆宫的勤政楼中。
早就从他人那里得了消息的杨国忠,走进大厅,先是眼神怨毒的看了眼任粲,接着向李隆基稽首拜倒。
李隆基摆了摆手,让高力士将灾情图拿给杨国忠,又问道:“任少监说,关中、河东大灾,百姓无粮,饿殍千里,可有此事?”
杨国忠起身说道:“关中确有灾情,但说是大灾,未免言过其实。”
李隆基不解。
杨国忠:“关中、河东等地,雨水虽多,但凭着朝中调度有方,州县上下一心,灾害已经降至最低,入库的秋粮足以供各地所需,何谈饥荒二字?”
任粲闻言大怒:“右相岂能睁眼说胡话?关中、河东不少州县,禾苗枯败,颗粒无收,斗米已经卖到了五百文,尚且是有价无市,百姓饿死者不计其数!”
杨国忠早有准备,朝身后招了招手,有户部官员取来『长量匣』。
杨国忠接过长量匣,数十个匣口上,标注着各地州县的名称。
他又打开匣子,每一个里面都放着粮种和穗子。
杨国忠将匣子展现给李隆基看,口中又说道:“陛下,这里是今年户部从各地征来的丰粮存样。”
李隆基低头看去,只见每个匣子中的粮食存样,穗子饱满,粮种完好,不禁满意的点了点头。
杨国忠又说道:“虽然有些地方受了灾,但好在救灾及时,所以得了丰粮。”
任粲睁大眼睛,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堂堂右相,居然会使出造假舞弊这般的手段,来隐瞒灾情,取悦圣上。
任粲转头看向厅内的诸位上官,开口喊道:“你们读圣贤书,又食君之禄,自称是国之栋梁,难道就坐视这般的行径吗?!”
厅中的官员,有人垂首,面露羞愧,但更多的人面无表情,充耳不闻。
杨国忠转头,朝身后的官员问道:“你们也说说,大唐当下可有大灾?”
有人拱手说道:“关中、河东等地,虽有灾情,但为祸不甚,其中功劳,全赖右相领导有方。”
有人又说道:“大唐天威,煌煌圣佑,天下自有祥瑞吉兆,区区水旱,又岂会流世而失度?”
……
任粲听到这里,脸色煞白,心痛到了极致,用手指着满屋的臣子,愤怒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杨国忠看了任粲一眼,向李隆基拱手说道:“陛下,任少监之前不过一修史的闲官,看的文书,读的阚录,都是些老掉牙的旧闻。随意拼凑了一些文章,兴许是想要引起陛下的注意,才故意危言耸听,博取圣宠。”
李隆基闻言,瞥了一眼浑身颤抖的任粲,微怒道:“人老了,心思也不正了。”
说完,李隆基拂袖而去。
杨国忠见皇帝走远,盯着任粲阴恻恻的说道:“冲撞圣驾、妄议朝政、诽谤朝官,任少监这大不敬的罪名,怕是要担下了。”
对于杨国忠的威胁,任粲一反常态,站在原地,脸上平静如水,没有丝毫的波动。
就在众人疑惑之时,哀莫大于心死的任粲突然当堂大笑起来,口中又吟道:“十年赤胆,一朝老尽!相生白发,烛朽魂空!”
说完,任粲一边大笑,一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杨国忠盯着任粲的背影,咬牙切齿的对旁人说道:“寻御史推按,定下这老狗的罪名!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一个都不得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