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五载,五月底,灞川别苑。
“孔参军,花琼楼来信。”
坐在书房中的孔攸,看见下人拿来一个竹管封成的小筒,点头道:“知晓了,先放下吧。”
待下人走远,孔攸拿起竹筒,仔细检查了火封,确认无误之后,这才打开封口,念出信件的内容:“有消息称,安禄山麾下大将崔乾佑,仅带了四千老弱病残,守卫在陕郡。宫中催促哥舒翰出关杀敌,收复陕郡。”
将信件放在烛火上,慢慢烧掉,孔攸低声自语道:“与主家所料,丝毫不差。”
拿来一张信纸,孔攸奋笔疾书。
待信件写完,孔攸吹了吹依旧未干的墨渍,重新装入竹筒之中,又用火蜡封口,低声说道:“是时候该拉网收鱼了。”
此时,身处潼关的哥舒翰,收到了出关杀敌的圣旨,先是错愕,接着暴怒,最后就是悲怆。
哥舒翰当即写了一封奏疏,其中这样说道,安禄山善于用兵,陕郡的弱兵必定是诱饵,目的只是为了引诱我出战。如果真的派兵攻打,势必中计。逆贼远来,利在速战。我军占据险要,利在坚守。况且向全国各地征调的军队,还有很多没到潼关,理应等一段时间,再出关作战。
这封奏疏寄出去没两天,李隆基就下旨驳斥了哥舒翰,又连续派出数位天使,催促其出战。
哥舒翰这个时候彻底绝望了,当着潼关众将士的面,说了这样的话:“陛下宁可相信杨国忠,也不愿意信任老臣,此举辱杀翰也!”
有将领这个时候站出来,向哥舒翰劝道:“潼关驻军有二十万人,其中不乏河西、陇右精兵,即便叛军设下埋伏,我军亦占着优势……大帅岂不闻俗语有云,一力降十会?”
哥舒翰问道:“陛下亲信杨国忠,倘若我出关杀敌,后者趁机入关夺权,这又该如何?”
将领建议道:“不如将二十万大军悉数派出?一来多一些兵卒,也多一分胜算;二来兵士全部派出,杨国忠就算是想夺权,也无兵可用。”
哥舒翰听了之后觉得有理,便当即下令,潼关中的二十万大军,悉数出战,攻向陕郡。
五天后,潼关中的二十万大军,抵达了陕郡前的灵宝西原。
灵宝西原在秦汉之际,就是函谷关的所在地,北临黄河,南临高山,中间只有一条七十里的狭长地带可以通过,可以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到了灵宝西原,哥舒翰乘船到黄河中间视察敌情,看到崔乾佑的士兵三三两两的散布在原上,最多只有一万人,而且周遭又看不见什么可以藏兵的地方。
误以为叛军势弱的哥舒翰,当即下令,王思礼领五万精兵在前方开路,庞忠领十万大军在后面接应,他自己则带了三万人,去了黄河北岸的山丘上,一面击鼓助威,一面指挥作战。
两军交战之后,崔乾佑再次派出了老弱病残当作前锋,还没有打几下,便佯装失败跑进了峡谷之中。
唐军前锋上当,不顾中军的旗令,跟着就冲了进去。
结果刚冲到半路,峡谷两旁的山上有无数藏兵洞,燕军士卒掀开了伪装,纷纷从里面钻了出来,滚木、石头如同雨水一般,朝着唐军的头上砸了过去。
由于道路狭隘,士兵众多,唐军根本没有回旋余地,只能原地被动防御。
如果这个时候哥舒翰有勇气断臂求生,放弃前军,那么灵宝之战还尚有一丝转机。
但是,哥舒翰情急之下,下达了一个错误的命令——让大军火速通过峡谷。
面对向峡谷口涌来的唐军,崔乾佑早有准备,后者点燃了几十辆装满干草的战车,将其堵在了峡谷的路口,布成了疑阵。
干草燃起的浓烟,顺着大风漫入峡谷。
整个峡谷之内顿时烟雾弥漫,唐军根本看不清叛军位于何方。
唐军前锋误以为浓烟中有敌人埋伏,不敢向前;后军接到大帅的命令,要求尽快通过峡谷,只能尽力向前挤去。
一时之间,峡谷中挤满了唐军士卒,前后失去指挥,阵型乱成一团。
情急之下,唐军前锋不顾后阵的催促,为了防止敌军突袭,架起盾墙,又集合了所有的弓弩手,向着前方的烟雾疯狂射箭。
一直到傍晚时分,浓烟才全部消散,唐军向峡谷口小心行去,却发现烟雾后方,居然看不到一具叛军的尸体。
就在此时,在唐军身后,突然出现了大批的敌军。
原来,崔乾佑趁着唐军将注意力放在烟雾中的时候,早就下令燕军绕行至峡谷的另一头,从后方攻击唐军。
结果便是,燕军借助峡谷的地利,两面夹击。
唐军如同风箱里的老鼠,前后不能相顾,左右不能相援,只好跳进黄河向对岸游去。
但身穿甲胄的士兵,又有几人能够游过黄河。
十五万大军,就这样或被杀、或被淹,几乎全军覆没。
站在北岸擂鼓助威的三万唐军见状,一下子就慌了阵脚,没等敌军打过来,就开始向着潼关疯狂逃窜。
唐军以前为了防备叛军突袭,在潼关前方挖有三道又深又长的壕沟。
唐军士兵由于逃得匆忙,再加上入夜后路黑,有一大部分人掉了进去,尸体很快就填满了整个壕沟。
哥舒翰见大势已去,也迅速加入了逃窜的大军,带着几百名骑兵,狼狈不堪地逃回了潼关。
等他回到潼关,再清点人马,发现二十万大军,仅仅只剩下了八千人……
披头散发的哥舒翰,被亲兵用抬轿,抬到了潼关的军营之中。
坐在正堂之上,哥舒翰听着门外杂乱不堪的人声,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绝望之际,留后的掌书记高适入了堂中。
哥舒翰看见高适之后,对他惨然一笑,又说道:“今日之败,罪皆在翰。”
高适:“大帅,贼军很快就要打过来了,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哥舒翰摇头道:“走?走去哪里?吾等的身后,便是长安。”
沉默了片刻,哥舒翰看向远方,低声说道:“翰自年少起,结交豪杰、斗鸡赌狗、流连勾栏,族中有长者称,翰绝非善类。入了军伍之后,翰好战喜功,嗜杀悛辜,视人命如草芥,多被同僚所诟病。直到遇见了王都护……”
“王都护常常以志向二字来训教下属,虽然翰大多将其视作耳旁风,但王都护的气节和风骨,我却是一直敬佩的。”
高适听到这里,再次劝道:“大帅,不管如何,且先离开这里再说吧。”
哥舒翰:“达夫,且听我把话说完。王都护当年被李林甫所陷害,虽然最后被放了出来,但却落下了重疾。他辞官远走之前,曾经来找过我,并对我说了一事……周钧曾经去牢中探望他,又留下了一首词作。”
“断崖千丈孤松,挂冠更在松高处。平生袖手,故应休矣,功名良苦。笑指儿曹,只道是人间一场醉梦……”
高适跟着念了一遍,不由感慨道:“好词。”
哥舒翰:“词是好词,可惜我那时还不懂……之后经历了太多太多,我才慢慢懂了其中的深意。”
高适叹了一声。
哥舒翰:“李光弼比我聪明,更懂得识人,他跟着周钧,能够比我走的更远……达夫,灵武西原一战,大唐几乎耗尽了气数,你我相识一场,带上我的官印,去投李光弼吧。”
高适开口,还想再劝。
哥舒翰摆摆手,示意他速速离开。
高适无法,只能躬身道别,出了房门。
看了眼窗外被大火映红的天空,哥舒翰慢慢抽出随身的佩剑,口中轻轻念道:“只道是人间一场醉梦……”
话音刚落,哥舒翰将佩剑置于脖项,用力一划。
宝剑落地,鲜血如雨。
一代名将,就此告别了历史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