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攸看了眼脚下的黑衣人尸体,接着又抬头看向大火中的花琼楼。
当周钧最终平安落到地面时,孔攸走上前去,先是看了解琴一眼,接着说道:“主家布局多年,如今正是收网之时……长途跋涉来了长安,行事本当以小心谨慎为上,今日置己身于险地,实非明智之举。”
周钧看了眼身后的宋若娥、解琴二女,微笑说道:“伯泓怕是知晓,自从收到书信,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只带了三百亲兵,日夜兼程……欲为之事,本就是在冒险,也不差花琼楼这一遭了。”
听见这话,孔攸无奈的摇了摇头。
宋若娥看向周钧,迫不及待的问道:“我听说,二郎一直留在凉州,怎么会突然来了长安?”
周钧看着灰头土脸的宋若娥,先是用袖子帮她擦了擦脸,接着说道:“如果我说,我早就料到潼关兵败、长安大乱,你可会信?”
宋若娥未作思考,拉住周钧的袖子,直接点头答道:“相信,二郎说什么,我都相信。”
解琴此时已经从适才的惊吓中,慢慢恢复了过来。
她走到周钧的身边,轻声说道:“陛下今夜怕是要离开长安。”
周钧故意问道:“陛下出城,去往何处?”
解琴:“今日清晨,宫中有诏,陛下御驾亲征;今夜,陛下出城,身边除了皇子,怕是只有杨家人罢了。杨家发迹于蜀中,杨国忠更是兼任着剑南节度使。如此来看,陛下必定是往蜀中去了。”
周钧微微点头,转头对孔攸说道:“我在长安城中的家人呢?可安置好了?”
孔攸拱手道:“主家放心,都安置妥当了。”
周钧用手指向解琴和宋若娥:“你派些人,将她们送到公主那里。”
孔攸拱手称是。
宋若娥拽着周钧的袖子,急道:“二郎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周钧:“灞川别苑之中,除了你们,还有另一个人也留了下来,我必须要去见他一面。”
宋若娥:“另一个人……?”
解琴不着痕迹的拉开宋若娥,示意后者无需再言。
孔攸此时提醒周钧道:“主家,想要成事,机会只有一次,错过就再也无法了。”
周钧:“我知晓……伯泓,你带上一队精兵,速速跟上陛下的车队,但要小心,勿要被人发现。”
孔攸应了下来。
周钧安排好一切后说道:“行了,大家尽快出发吧。”
带上孙阿应和一队亲兵,周钧快马穿过街市。
行至灞川别苑,周遭再无人声,杂物遍地散布,与往昔的热闹兴盛对比,当下成了皆然相反的一派景象。
将马拴在外苑,周钧让孙阿应等人在原地等待,自己一人顺着廊道,进入了中苑。
依稀还是那条熟悉的小道,那片繁茂的花田,周钧走到一处小院的门前,轻轻敲响了门板。
一名年老的仆妇听见声响,走出厢房,看见周钧的一刹那,不由自主睁大了眼睛,激动了好半天,才喊道:“周二郎来了!”
话音落下不久,厢房中传来一个呼声:“当真是周二郎?”
周钧看向萍婆,微微笑了笑,接着迈步,走入了厢房。
庞忠和坐在轮椅上,身旁还放着琴谱,看见周钧的一刹那,原本浑浊的双眼,似乎也明亮了起来。
周钧走到他的面前,躬身行了一礼,口中又呼了一声庞公。
借着烛火,周钧看向面前的老人。
许久未见,庞忠和苍老了不少,他的脸上已经浮出老人斑,身子也远不如从前的硬朗。
唯一让周钧欣慰的是,庞忠和这些年想必是过的舒心,神情中满是坦然和愉悦。
庞忠和看着周钧,笑着说道:“快坐下吧。”
周钧依言坐了下来,刚想开口,庞忠和直接说道:“二郎是想劝我离开?”
周钧愣了片刻,接着问道:“庞公可知晓外面发生了何事?”
庞忠和:“潼关失守,贼军将至,圣人假称御驾亲征,其实已经遁走出城了。”
周钧有些意外,庞忠和足不出户,居然知道这些。
庞忠和看着周钧的表情,笑着说道:“咱家在宫中服侍了那么久,圣人的脾气还是知晓的。倘若换做是开元年间,圣人说不定真的会御驾亲征,但眼下……公主下令所有人离开长安时,我就已经猜到一切了。”
周钧长叹一口气,向庞忠和说道:“庞公,大厦将倾,您又何必留下,不如随我一起离开此地,也好过眼睁睁的看着叛军入城。”
庞忠和笑了笑:“咱家活了这么久,倘若说起最开心的日子,就是遇见二郎之后……尤其是逍儿出生,能够看着他慢慢长大,咱家真觉得是三生三世修来的福分。”
周钧听见,心中苦涩,不由劝道:“庞公只要喜欢,今后可以陪着逍儿……”
庞忠和摆了摆手:“二郎,这灞川别苑,还有这长安,对咱家来说,不仅是一处住所,一座城市,它们更是我的归宿。离开这里,去其它地方过活,咱家或许能过的很好,但这心中,却总是会留下一块空落。”
周钧面上露出无奈,心中却隐约有些明了,庞公口中说的虽然是别苑和长安,其实话中深意,指的却是大唐。
庞忠和:“记得初与二郎相见时,你还只是个新入行的牙郎,那时咱家想的不过是,这孩子聪慧多智,将来必定能够成器。但二郎一步步走过来,咱家却发现,一次次终究还是低估了你。二郎之志,不在于院墙之内,更不在于城寰之中,而在于这芸芸苍生和盛世天下。”
庞忠和顿了片刻,看向周钧,笑着慢慢说道:“咱家老了,步履蹒跚,再也跟不上二郎了,路行到这里,便算是了结;但二郎的路,还有很远尚未走完。倘若有朝一日,二郎实现大志,别忘了家祭之中,捎带告诉咱家一声……”
周钧垂下头,话语微微有些哽咽,轻轻应了一声。
庞忠和看着周钧,微笑着说道:“去吧。”
周钧站起身,向着庞忠和躬身行了一礼,接着大踏步出了房间。
萍婆笑着等在门外,将一包行囊交给了周钧,口中又说道:“这是我赶工缝制的纳底和衬衣,二郎莫要嫌弃,带着在路上穿吧。”
周钧接过行囊,看向萍婆,欲言又止。
萍婆:“二郎莫要相劝,我这后半辈子,能陪在庞公的身侧,是老身的福分。”
周钧微微点头,向着萍婆拱手成礼,接着出了中苑,回到大门。
翻身上马,周钧最后看了一眼灞川别苑。
那里空空落落,一片黑暗,只有两位老人彼此依偎,点亮了小院之中的最后一盏灯火。
孙阿应侧头看向周钧,开口问道:“主家,接下来去何处?”
周钧牵起马缰,双腿轻踢马肚,口中低声说道:“马嵬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