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几日,各莫寺向霞扎家发出了辩经的邀请。
霞扎家不知是计,答应了这一请求。
辩经当日,各莫寺纠集了数百僧兵,连同桑赤若麾下的士兵,假扮作辩经的僧人,进入了霞扎部族家的领地。
而霞扎家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又邀请本家和旁支的贵人们,齐齐来观看。
罗诃大师作为贵宾,坐上观礼台的最高处,身旁就是吐蕃副相、霞扎家的头人。
看着台下佛教徒和苯教徒,辩论着真密教义,霞扎家的头人向罗诃大师说道:“长生诸灵,自为天、地、河流和活物,流传已有千年。佛教密宗兴起于象雄,传教不到两百年,又怎能与苯教相提并论?”
罗诃大师笑而不语。
在辩经会场之外,桑赤若将全身裹在僧袍之中,低着头慢慢向霞扎家的内院行去。
中间有人问起,桑赤若只是谎称,去灵塔祈福。
就这样,穿过一层层哨卫,桑赤若距离内院越来越近,记忆中那张美丽的俏脸,也越来越是清晰。
“站住!”
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叫停了桑赤若的脚步。
霞扎家的长子,央金的大哥,吐蕃千户赤烈多吉,盯着桑赤若的背影,一脸狐疑的说道:“你!转过来!”
桑赤若停在原地不动。
赤烈多吉见状,将手慢慢伸向腰间的兵器,口中说道:“我在哪里见过你,转过身来!”
桑赤若长吁一口气,慢慢转身,又看向了赤烈多吉。
后者一愣,皱紧眉头说道:“是你?”
桑赤若见周遭无人,压低声音说道:“我要见央金。”
赤烈多吉冷声道:“我的妹妹不会见你,你走吧。”
桑赤若向前踏了一步,沉声道:“我来这里,是为了救她!”
赤烈多吉:“救她?笑话!堂堂霞扎家的贵女,怎么会轮得到你这个落魄子来……”
话音未落,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惨叫,接着喊杀声和兵刃相击声,此起彼伏。
赤烈多吉闻声,睁大眼睛看向远方,口中不自觉说道:“怎么回事?!”
桑赤若掀开兜帽,盯着赤烈多吉说道:“今日的辩经,就是一个圈套,各莫寺打算对霞扎家赶尽杀绝。”
赤烈多吉闻言大怒,抽出随身的兵刃,作势就欲离开。
桑赤若:“霞扎家已经被包围了,而且你的部族之中,出了叛徒。没有我的帮助,央金根本不可能离开!”
赤烈多吉先是看见辩经场处有黑烟升起,接着又听到霞扎家的望楼上,响起了十万火急的号角声。
心知局势不妙的赤烈多吉,看向桑赤若,犹豫许久,最终咬牙下定了决心。
他先是向桑赤若说道:“央金在西堡中游园,你带上这个,速速去寻她!”
说完,赤烈多吉摘下身上的腰牌,丢给了桑赤若,自己则拔出兵刃,全速跑向了打斗传来的方向。
桑赤若收好腰牌,一路飞奔,去往霞扎家中的西堡。
穿过数道关卡,入了堡门,桑赤若看见了央金独自一人躲在花园之中,满脸惊恐的看向远方。
“央金!”
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央金不敢置信的回过头来。
桑赤若跑来,一把抱住这个朝思暮想的女子。
央金看着面前的男子,面露喜色,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桑赤若:“和我走!现在!”
央金没有丝毫犹豫,用力的点了点头。
二人离开西堡,又跑向后院。
攀上矮墙,桑赤若看向外面,只见族堡后门的山道上,密密麻麻都是赶来的骑兵。
心中道了一声来的好快,桑赤若无法,只能带着央金返回堡中,选了一处隐蔽的暗阁,让后者躲了进去,又用杂物和柜子将其封死。
做完这一切,桑赤若从怀中取出各莫寺的金梵,绑在了胳膊上,站在楼道处,假装在四处巡逻。
不多时,有僧兵来了楼下,看见桑赤若,先是一愣,接着又行礼称了一声大人。
桑赤若摇头说道:“这里的房间,我都搜查过了,四处都是无人,你们去别处看看。”
僧兵们不疑有他,纷纷离开。
桑赤若刚刚松了一口气,不远处又跑来几名士卒,走到他的面前,开口说道:“大人,罗诃大师正在找你。”
桑赤若心中一紧,只能依令。
来到场院之中,桑赤若瞧见霞扎家的众多贵人,跪成一排,不住的哀号和哭泣。
坐在上座的罗诃大师,瞧见桑赤若,笑着招了招手。
后者硬着头皮,来到前者的面前,又跪伏在地。
罗诃大师瞥了一眼桑赤若,转头向旁人问道:“霞扎本家之中,还有谁没有抓到?”
僧兵答道:“本家之中,只有次女央金,尚未找到。”
罗诃大师闻言,低头看向桑赤若,轻声问道:“你可曾见过那央金?”
桑赤若装作无事的说道:“我并没有见到。”
罗诃大师深看了一眼桑赤若,脸上露出微笑,朝僧兵说道:“族堡前后都被封死,那个女人绝对不可能逃出去……传令下去,四处喊话,如果央金不出来,便每隔一段时间处死一人。”
僧兵得令而去。
喊了好一会儿,见无人应答,僧兵们从霞扎家推出一名贵人,当众砍下后者的头颅。
听着回荡在耳旁的哭声,桑赤若面色凝重,双手不自觉握成拳头。
很快,又有一人被斩首。
直到被杀至第六人时,场院的边缘处,出现了一名满脸泪痕的女子。
桑赤若看见那个女子,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一瞬间仿佛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
央金踩着族人的血泊,慢慢走到场院的中央,美丽而又精致的脸庞上,除了悲伤,只剩下倔强。
罗诃大师上下打量了一番央金,不禁叹道:“早就听说霞扎家生着一朵雪莲,如今看来,的确名不虚传……今年各莫寺中的佛礼,尚缺一件法器,遇上这么好的材料,本应养上八十一天,再寻一大庆之日,活摘肉莲,做成法器……”
说到这里,罗诃大师看向桑赤若:“可惜,她倒是有些别的用处。”
很快,有僧兵取来一把锋利的匕首,交到了桑赤若的手中。
罗诃大师:“桑赤若,你历经了诸多修行,眼下只剩下最后一关了。”
桑赤若握住匕首的手,开始止不住的颤抖。
罗诃大师:“诸法色相,到头来不过是空虚幻境。『迷』即是凡夫,『觉』即是佛。是想要迷,还是想要觉,桑赤若,你该悟了。”
桑赤若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向央金。
女子看向桑赤若,眼中丝毫没有畏惧,反而神色坦然的迎了上去。
站定在桑赤若的面前,央金先是回头看了一眼族人的尸体,接着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又轻声说道:“桑赤若,我先走了,记得帮我报仇……”
话音刚落,央金用身体遮住他人的视线,突然抓住桑赤若握住匕首的手,用力刺向了自己的小腹。
桑赤若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温度,还未来得及抽手,利刃就已经没入了央金的身体。
鲜血从伤口处不断涌出,桑赤若浑身战栗,松开匕首,连忙想要伸手按住伤处,止住流血。
无奈涌出的鲜血越来越多,最终彻底带走了央金的最后一丝生气。
罗诃大师见状,一边点头,一边满意的说道:“桑赤若,你是我看好的学徒,想要以身礼佛,首先就要脱去红尘中的烦扰……你做的很好,没有让我失望。”
桑赤若抱着央金的尸体,跪坐在场院之中,耳中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数个月后,吐蕃逻些城,祖赞金帐。
赤德祖赞端坐在位上,听见大臣念出陇右寄来的书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呼道:“唐国发生了叛乱?”
大臣点头道:“唐国叛将安禄山,仅仅只用三天,就攻下了陪都太原,又在一个月后,攻下了洛阳,如今前军已经逼近都城长安。”
赤德祖赞大笑道:“神灵庇佑!这是上天赐给吐蕃的最好礼物!”
一旁的罗诃大师,站出来说道:“祖赞,倘若要对唐国用兵,我举荐一人为将。”
赤德祖赞:“你打算举荐谁?”
罗诃大师:“噶尔家的桑赤若。”
赤德祖赞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开口说道:“桑赤若!”
与从前相比,如今的桑赤若身材瘦削、眼神冰冷,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凶兽的气息,令人望而却步。
听见祖赞呼唤的他,默默无言的走出列,跪伏在了地上,沉声说道:“噶尔家的桑赤若,听从您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