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中书省。
偌大的殿宇之中,周钧坐在上座,孔攸站在下峰,殿中再无旁人。
周钧看着垂首侍立的孔攸,沉声说道:“凉城一夜,血流成河。八千世族,烟消云散……伯泓你真是使得好手段!”
孔攸闻言,向周钧躬身说道:“还请主上息怒……攸斗胆相问,您是怪我事先未曾通报?还是怪我下手过于狠辣?”
周钧说道:“我领兵去了范阳,将政事军务等等,统统委给了你。你在凉州做了这些事情,居然事前连些许口信,都不曾带给我?”
孔攸:“倘若攸发动之前,写信告诉主家,攸欲屠尽凉城门阀,再威胁宫中,使其不敢妄动,主上会同意吗?”
周钧反问道:“剪除门阀,可搜罗证据,贬为罪户,也可利诱设局,使其彼此攻伐,再坐收渔翁之利。此等办法,伯泓你自然都能想到。我现在问你,你且坦然相告,之所以向门阀世家大开杀戒,是否和你家族的个人恩怨有关?”
孔攸拱手答道:“攸向主上坦言,杀尽凉州门阀,攸心中的确是存了三分私怨……但是,门阀世家如同顽疾,处处与主上作对,如果不连根拔去,给了他们喘息之机,他们就能在任何地方生根发芽,遗祸千年。”
周钧闻言,一时沉默。
孔攸:“去年,攸陪同主上去了博陵,在晋古祠中,主上曾经对攸说了这样一段话——人天生就并非被统治的,他生存、劳作、收获、享乐的权利,并非是来自于神灵或是君主,他所享有的一切权利,是与生俱来就且应当享有的……听了这段话之后,攸回去想了许久,终于明白了主上的深意。”
周钧愣道:“你听懂了?”
孔攸:“攸的理解是,所谓皇权,不过是指天而立,又有何真命之说。普天之下的百姓,受皇权神授一说蛊惑的,大有人在,却忘了自己才是天下的主人。想要还权于百姓,首先就要破除皇权,而想要破除皇权,首先就应当灭尽门阀。”
周钧:“你的理解,并没有错。但是如果你再仔细深思熟虑,就能发现其中的另一层含义。”
孔攸怔在原地,向周钧问道:“请主上明示。”
周钧问道:“古往今来,多少王国,多少朝代,顶多屹立数百年,在那之后,就如同尘埃一般,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你可知晓为何?”
孔攸略微思考之后,答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周钧摇头道:“那是心学家的作答,真正的答案其实是……再强大的帝国,想要崛起和兴盛,往往需要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的努力。但是,一个国家如果想要衰败甚至灭亡,仅仅只需要一位昏君便够了。”
孔攸:“主上是想说,国之兴亡,责任在于皇帝?”
周钧:“不,国之兴亡,责任在于王权。”
孔攸不解。
周钧:“在一个以皇帝为最高领袖的国家里,王权就代表着不可被质疑、不可被违抗的意志。如果皇帝聪慧有智谋,那么他就能够协调臣民之中的矛盾,确保国家可以长治久安;但如果皇帝只知道享乐,不理朝政,或是为乱朝纲,那么各种各样的奸佞,就会跳出来肆意揽权,再祸害国家。”
“当朝堂上的那些奸佞,为了谋取私利,削减国家实力和中央集权的时候,国家内部就会出现乱象。那些在朝中当权的门阀和士族,在遇到国家动乱的时候,往往都会把责任,推到大臣、将军甚至后宫妃子的身上,却很少有人去质疑皇帝的能力和品性。因为这些官员和士族,大多出身于把持权柄的门阀世家,与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王权兴盛,则显族兴盛,王权衰落,则显族衰落。在这种一荣俱荣的前提下,把持权柄的门阀士族会倾向于维护王权。”
“然而,对于那些不在朝中持权的其它门阀,还有那些千千万万的百姓而言,他们生存、劳作、收获、享乐的权利,并非是来自于当朝的皇帝,他所享有的一切权利,也与朝堂无关。当国家生乱的时候,他们寻找不到可以向上表达诉求的通道,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通过暴乱来获取权力,来试图完成新一轮的朝代更迭。”
周钧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这就像是一个恶性循环。首先,国家之中出了一位昏君,不理朝政,为乱朝纲;接着,奸佞当权,开始把持朝政,为了谋取私利,开始不断削弱中央集权并损害王权;再接着,当王权衰落到某一个程度的时候,那些未能享受到王权红利的门阀,就会发现有可趁之机,而选择煽动叛乱,试图完成一次改朝换代;最后,保皇的旧门阀和谋权的新门阀之间,就会爆发一场席卷全国的战争,谁赢了就谁当政。”
说到这里,周钧向孔攸问道:“这就是一个帝国无论延续多久,必定会灭亡的原因,但是如何打破这个循环呢?你有办法吗?”
孔攸思考后答道:“仔细选择皇权的接班人,确保不会出现祸国殃民的昏君?”
周钧摇头道:“再完善的皇位继承人选拔制度,也不可能确保每一个继位的皇帝,都会是一位明君……更何况,有些刚刚上台表现还不错的君主,到了晚年,就变得昏聩不堪,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孔攸:“那么,就杀尽天下门阀,使得世间再无显族争权。”
周钧又摇头道:“门阀是杀不完的。所谓门阀,其实归根结底就是权力派生的产物。只要皇室还存在,只要官僚还存在,旧的门阀即便全部屠尽,总会有新的门阀出现。说到底,权力集中,缺乏有效的监督机制,才是门阀得以延续的最大原因。”
孔攸有些顿悟:“攸此次杀尽凉城门阀,是否也如主上所说,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周钧先是点头,接着摇头,最后说道:“你这次屠尽凉州门阀,虽然行事偏激,但结果却是好坏参半。好事就是没有了凉城门阀的掣肘,我接下来就能够大刀阔斧的进行改革,使得国中气象一新;但坏事就在于破坏了权力游戏规则,将我们过早的摆在了一个极为不利的位置上。”
孔攸沉思不语。
周钧摆手说道:“但说起来,你如此行事,利大于弊。对于我而言,为了打破王国兴衰的恶性循环,我早晚有一日,都会向天下门阀宣战,你帮我将这一步先走了出来,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没了凉州门阀拖后腿,我在安西、河西、朔方、河北等地,就能够大展身手,再无阻碍。”
孔攸向周钧躬身说道:“攸贸然行事,使得主上劳心劳力,实乃是大过。”
周钧:“伯泓,你我虽然名为主奴,但实际上却是至交。我待你如同亲友一般,从未有过半分藏私之念。这一次凉州事变,最让我恼怒的是,你自忖智谋,瞒而不报,辜负了我的一片赤心。”
孔攸闻言,急忙跪了下来,向周钧稽首拜倒:“攸自作聪明,行事莽撞,有负主上所托。”
周钧叹了口气,说道:“在凉州城惹下如此事端,这里你怕是待不下去,我将你贬至安西,你去了那里,记住尽心协助封常清,处理好一切事务。”
孔攸将额头点在地上,答了一声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