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良贱令』发布于天宝十六载(757年)的年底,在安西执行了将近一年,在天佑元年(758年)的年末,才在凉州朝堂中掀起轩然大波。
之所以晚了这么久,才引起官场反弹,其中最大的缘由,就是因为凉州城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大事,使得朝堂百官无暇顾及安西良贱令带来的影响。
就在凉州官员和安西官员就良贱令进行争执的数个月后,天佑二年(759年)的正月底,一道影响远比『安西良贱令』更加深远、争议更加巨大的法令,自凉州宫城下发。
这道法令,名为『天佑举贤令』。
此令进行归总,大致包括以下三条:
一、长安洛阳两都,长期落入贼手。伪燕在洛阳私开科举,广揽天下士子,而大唐移都凉城,科举停滞数年。长期以往,恐大唐人才凋敝,无贤可攉。因此,宫中下旨,在凉城和安西同时重开科举,广招天下贤才。
二、根据唐律,有六类人不得参加科举,包括工商杂类、娼优贱民类、正在服丧类、触犯刑责类、吏胥类、僧道类。
其中,工商杂类,特指『工商杂类不得预与士伍』,也就是手工业者、商人等(从事)杂业的人,不能与士人为伍,其直系三代不得参与科举。
在天佑举贤令中,安西匠作、商贾等杂业,可从安西科举,工商杂类的限制被取消。手工业者、商人等杂学之家,本人及亲子皆可入塾念书,与其他应试的士人一起,首先在龟兹镇、焉耆镇、于阗镇和疏勒镇进行院试。通过院试之人,再前往龟兹镇参加解试(秋闱),通过解试的举子,最后前往凉城,与大唐其它州县的举人,一起参加尚书省的礼部试(春闱)。
三、科举类目,在秀才、明经、进士、俊士等科目的基础之上,增设商学、格物两科。
『天佑举贤令』一经发布之后,如同一声炸雷,将整个北唐的官场和民间,震得惊诧一片。
第一、第三条倒还好说。
然而第二条中,工商杂学可以入仕。等于削弱了延续长达千年的士族特权,打破了工商士农四类人的出身限制,在科举入仕这条跑道上,将所有人放在了同一起跑线上。
这一点,对于整个大唐而言,其影响宛如惊涛骇浪。
法令一经发布,朝堂中的大批凉州官员,纷纷上疏请求收回成命。
奏疏如同雪花一般,飞入尚书省中。
负责整理奏疏的文吏,发现文库中存放不下,只能将大批的奏疏置于阁楼之上。
城中有大批的士人,联合起来,举着万字血书,跪在宫城门前,齐齐声讨举贤令。
朝中御史台,数十名御史和言官,集合起来,跪在宫门前,以静默来抗议令法。
至于安西官员,对于举贤令,似乎是早有耳闻,不仅没有吃惊,反而联合起来,在凉州城中四处造势,劝说工商杂学等寒门家族,与士族分庭抗争,争取科举的权力。
安西官员为何要支持举贤令?
道理其实很简单。
一方面,举贤令在安西早有风声,安西本地人或多或少有所耳闻,所以对于这项法令的问世,并不意外。
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天佑举贤令,符合绝大多数安西人的利益。
安西四镇,原本人口,只有二十多万。
之后,由于流民大量涌入,如今的人口已经接近百万。
这些涌入安西的流民,大多都是在故乡活不下去,才长途向西迁移的穷苦人家和杂门小户。
至于那些没有加入迁移队伍的士族门阀,在天灾和兵祸之中,由于家大业大,有着一定的自保能力,很少会有人背井离乡,大多都选择留在了中原。
也正因如此,安西人口膨胀,官员队伍急速扩大。
而这些新增的官员中,大部分都出自流民,也就是大多来自寒门和杂户,自然对举贤令双手欢迎。
这一日,周钧在宫城府治之中正在处理公文,右谏议大夫高适在门外请求见面。
高适入了书房,见周钧正在翻看朝臣递上来的奏疏,便没有再举步前行,而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周钧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高适,开口说道:“我这里没有这么多的规矩。”
高适闻言,走到案台前,拱手说道:“尚书省中,国子司业韩项、御史中丞颜正来、秘书丞长孙济等数十人,聚集起来,共递释绂书,以致仕辞官为要挟,要求宫中废止举贤令。”
周钧放下奏疏,向高适问道:“释绂书呢?”
高适从怀中掏出一叠厚厚的文册,放在了案台上。
周钧打开仔细看了一遍,说道:“还少了几个人,不过也差不多。”
高适闻言,正在不解,突然看见周钧开始在释绂书上加印签字,连忙问道:“丞相这是在做什么?”
周钧:“这些人不是想要辞官吗?我了却他们的心愿。”
高适:“丞相此举,恐怕会引起朝堂震动。”
周钧:“道不同不相为谋,与其惺惺作态,不如早些分道扬镳的好。”
高适叹了口气,看着案台上的释绂书,低声向周钧问道:“倘若丞相准了这些人的辞官要求,那么接下来他们会如何做,丞相可有料想?”
周钧:“无外乎三件事罢了。一、迁族南下,二、投靠南唐,三、制造舆论,中伤周某。”
高适:“既然丞相都能猜到,为何还要同意这些人辞官?”
周钧放下笔,对高适问道:“孔攸被贬为长史,临行前你去送别了吧?”
高适知晓周钧在凉州城中广布耳目,故而也不否认,只是点了点头。
周钧:“自从大唐南北分治,我就一直在思考,如何限制士族门阀,重新分配天下之利,从而让那些寒门、百姓、贱户等等,也能获得土地,进入仕途,获得财货。”
“我原本的计划,是利用大唐皇储的争夺,来挑起门阀内部的权力斗争,使其互相辗轧,彼此攻伐。而我则坐山观虎斗,最后将其慢慢剪除。”
“但是,让我没有料到的是,在明知凉城、还有宫中都有重兵把守的前提下,门阀世家居然还会蠢到在凉城发动政变。而那一晚,孔攸借势将八千门阀一夜屠尽,此举在铲除了士族门阀的同时,也将矛盾彻底激化,让计划不得不有所改变。”
高适:“我听孔攸说过,当时箭在弦上,已经再无退路,只能趁热打铁……而且丞相出身寒门,注定与门阀势不两立。”
周钧:“孔攸说的没错。我的出身,注定与门阀不是一路人。凉城之变虽然在意料之外,但也提前挑开了我与门阀的矛盾,使得我可以放手去行事。”
高适看着释绂书,想了想,说道:“倘若老夫没有猜错,丞相是想借着举贤令,借机清除掉朝中那些门阀旧臣。”
周钧点头。
高适深深瞧了周钧一眼,试探性的问道:“那么丞相为何不效仿孔攸,把那些不服管教、意见相左的朝臣,捉拿下狱,甚至定罪处死呢?”
周钧摇头道:“某不是李林甫,不会因为想要排除异己,就做出那些口蜜腹剑、背后伤人的事情。再说了,以言获罪,等于开了闭塞言路的坏头。他日,万一我做了什么错事,周遭的人,因为惧怕我,不敢开口劝阻,岂不是会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高适听见这话,心中感慨,忽然想起孔攸临别时,说的一段话。
『攸离开之后,高大夫与主上相处,无需太多时日,就能明白一事……主上所图,绝非凡夫俗子所云的争权谋利。』
高适叹了一声,转而向周钧劝道:“倘若朝中的这些门阀旧臣,举家迁入江南,对于丞相而言,未来岂不是成了隐患?”
周钧笑道:“江南也有世家门阀,凉城士族南迁之后,两方争权夺利,反而会越斗越乱。而且江南向来都是温柔乡,官场奢靡,百姓安逸,倘若与北方作战,先天就弱了气势,成不了气候。”
高适听完这些话,一边点头,一边不再说话。
高适虽然闭口不言,但心中还存了最后一个问题——丞相拔除门阀之祸,为天下平权,助百姓立家,今后究竟是打算还权于唐室,还是打算篡权另立新朝?
这句话,堵在高适的喉头,却是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