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道,莱州湾。
唐朝时的莱州港,其地理位置与后世不同,并非位于烟台市,而是地处掖县。
莱州湾地势平坦,港口吃水较深,而且三面为内陆,是纯天然的避风港,新罗、琉球等地的旅客,常常至此上岸。
虽然莱州港的规模,不能与江南泉州等南方的港口相比,但是自汉代启用至今,历经数百年的开拓和维护,也是较为完善。
这一日,驻守莱州港的燕军士卒,正在港口检查来往的旅客和船只。
大海上,出现了几个黑点,慢慢放大,正在朝莱州港一路驶来。
在望塔上负责了望的士卒,注意到那几个黑点,仔细看去,发现那是三艘在莱州港不常见的双桅单层甲板大帆船。
这种海船,总重达到八百吨,首侧桅,后主桅,三角帆,与唐朝动不动就能达到千吨以上的海船完全不同,所以很好辨认。
心中起了疑惑,了望员敲了一声锣,指了指海面。
负责巡查的燕军,拉起『燕』字大旗,列阵来到栈台上,看着远处那三艘外形奇特的海船,慢慢向这里靠近。
有人小声议论道:“那不像是新罗、倭国的海船。”
又有人说道:“除了新罗、倭国,其他国家的海船,一般都停靠在南方,怎么会来了这里?”
随着海船慢慢靠近,莱州港的人们,终于也看清了它的全貌。
这三艘海船,船帆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上面密密麻麻遍布着各种的补丁,而且上上下下都是维修的痕迹,船舷外侧更是有刀枪弓箭的划痕,由此可以想见,这些船只经历了怎样的风浪和艰险。
眼见三艘海船没有收帆减速的痕迹,港口的军卒拼命敲响大钟,想要提醒前者。
然而,大船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借着风势,直接冲进了莱州港的湾流,撞翻了几艘挡路的舢板,凭借着熟练的操控,宛如泥鳅一般,躲开了燕军的拦索,又避开了巨大的燕军车船和艨艟,接着快速驶离了港口。
由于事发突然,长久以来未经战事的莱州港军卒,还没来得及派出战船阻拦,就让对方冲关离开了。
三艘双桅帆船,在燕军的注视下,已经冲进了渤海湾,一直朝着西北方行去。
莱州港的西北方,另有一个港口,名为渔阳港(今天津港),早些年曾经被用来从江南向北方运输粮食和货物。
后来,安史之乱爆发,由于渔阳港靠近范阳,安禄山担忧南方战舰可以北上奇袭,所以下令拆除了所有的港口设施,并封锁了海岸线,不再启用。
一直到了天佑元年,范阳被周钧攻破,李光弼率部解放了河北大部,蓟州渔阳港也因此重新落入唐军的手中,海岸线因此也重新启用。
但由于沧州等沿海地区,长达数年未曾开放海事,所以境内只有一些渔船出海捕鱼,很少会有海船出入。
沧州府治为了防止燕军自海路袭击,在靠近渔阳的鲁城、平舒一带,设置了守捉和烽火。
而这个时候,那三艘双桅大型海船,借着风势,穿过莱州港后,花了三天两夜的功夫,开始向渔阳港靠近。
渔阳港附近的烽火台,很快就发现了海船,守卒立即点燃了烽火,又派出快马,去往最近的戎堡上报军情。
当海船靠近时,出乎烽火台中的唐军预料,首舰减慢了航速,又在桅杆上升起了一面帆布做成的大旗,旗帜上又用乌墨写了一个歪歪倒倒的『唐』字。
烽火台中的唐军士卒,面面相觑。
众人一番合计,总觉得这几艘海船不伦不类,完全不像是大唐海船的设计。
眼见那三艘大船飘泊在海上,不再向海岸靠近,又有一艘小船,被放了下来。
十数名海船上的水手,跳上小船,划动船桨,向岸边一路驶来。
唐军士卒上好弩机,提起盾牌,小心翼翼的列阵来到岸边,看着那群外形如同野人一般的水手,紧张的大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报上名来!”
那群野人一般的水手,丝毫没有理会唐军的问话,来到岸边,第一件事就是抓住脚下的泥沙,开心的手舞足蹈,口中又喊着些不知名的话语。
唐军士卒抬起弩机,对准这群人,再次喊道:“不想死的,报上名来!”
那群水手之中,为首的一人,一脸络腮胡,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式。
他拨开乱糟糟的头发,对唐军士卒喊道:“吾乃大唐京兆人士,安西军左前厢军典,杜环!”
唐军士卒一愣,面面相觑,接着有人骂道:“一派胡言!老子就是安西军的军士,从来没有听说过军中有哪位军典官,叫做杜环!”
杜环挠挠头,低头看了看自己,又对唐军士卒喊道:“我认识周都护,你们带我去见他!”
唐军中有人嗤笑道:“就你这模样,还敢说自己认识大帅?”
杜环急的无法,无论说些什么,对方都是不信。
过了好一会儿,距离渔阳港最近的戎堡中,行来一只马军。
马军的偏将,乃是安西军中的一名校尉。
那校尉见到杜环,起初听见后者说自己出身安西军,一开始也是不信。
杜环后来又说了天宝十年的怛逻斯之战,大食军俘虏了数万唐军,押往了大马士革。
时任安西节度使的周钧,出使大食,营救出无数俘虏。
而有一只千人的唐军,由于熟悉军械、操典、阵法等等隐秘,被大食人秘密关押在了一处堡垒之中,严刑拷打,逼问情报。
后来,多亏了周钧派人秘密潜入堡垒,这才救出了这只千人的唐军。
那校尉越听越是心惊,杜环所言的事情,与他在安西军中听到的传闻,几乎一模一样。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校尉也不敢擅自做主,只能让杜环和一众唐军水手,先从战船上下来。
接着,众人启程,去了乾宁军所驻扎的鲁城。
杜环和随行人员,在鲁城终于吃上了第一顿家乡的饱饭,接着又更衣沐浴,睡了一觉。
第二天上午,乾宁军派人,将杜环等人送往了范阳节度使李光弼所在的冀州。
一番沟通之后,杜环和一众随行,终于在一个月后,抵达了凉州城中的宫城。
从信使那里知晓杜环回来的周钧,带着文武官员,早早的等在了宫城大门,用一场最高规格的宴会,接待了这群几乎航行了半个地球的大唐军卒。
走入宫城长街,杜环在人群之中,见到周钧的一刹那,控制不住情绪,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后者走上前,扶起了他。
看着杜环因为长期飘泊在海上,容貌和身形都已经大变,周钧不禁一阵唏嘘。
将他迎入尚书省的中堂,周钧看着杜环问道:“一别就是三年,这些日子,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杜环:“回禀都护,我和那千名唐军俘虏,得了隐门和伍麦叶人的帮助,逃出生天之后。先是从埃及的佛斯塔特(开罗城),进入了红海,接着一路向南,航行了数十天,抵达了大食的最南端,穆哈港。”
“我们的补给用完,在穆哈港口不得不冒险入城,补充了淡水和食物。但是由于唐人面孔,太过于显眼,在出港时,被当地的守军发现,发生了一次战斗。为了掩护大部逃走,尾舰上的一百二十名唐军,决定留下来断后……在那场战斗中,断后的唐军无人投降,最终都没能活下来……”
听到这里,周钧叹了一声。
杜环继续说道:“出了穆哈港,我们被整个大食海军所通缉,大约有六十余艘战舰,游荡在阿拉伯海附近,一路搜索我们。我当时和军中的几位队头,一番合计,觉得乘坐的埃及商船过于显眼。便在阿曼附近的岛屿上,设计了一个圈套。”
“我们将乘坐的船只搁浅在岸上,让大食人以为我们遇到了风暴,不得不上岸躲避。当大食战舰靠岸之后,我们又趁夜奇袭了他们,夺取了船只。最后,我们坐上大食战舰,有惊无险的通过了大食海军边境城市马克兰港的重重包围,正式进入了西海。”
“进入西海之后,我们不用再担忧大食海军的追击,但是一路上,暴风、暗礁还有海盗,让我们的人,一直在减员。当船队离开天竺,抵达罗越国(今马来西亚)的时候,船队中的存活者,相比出发时,尚不足一半。之后,航行途中疫病蔓延,船队中的所有人,不得不上岸休养。那一次大疫,又让船队减员了一百多人,活着的人只有三百出头了。”
“之后,又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船队终于抵达了广州港。我们原本想在此上岸,去找当地的官府报备。但一番打听下来,却发现江南等地,已经另辟新朝。大唐此时,居然分为南北,又有两位皇帝在位。”
“我和一众队头商量了许久,最终决定离开广州,继续北上,去寻周都护身处的北唐。一路上,我们一边打听消息,一边小心航行,终于驶入了渔阳港,抵达了河北。”
杜环的叙述之中,虽然许多地方听着寻常,但其中的凶险,倘若细思,却是令人不寒而栗。
他还有那存活下来的三百名唐军,花了三年,一边躲避追兵,一边应对灾难,在海上飘泊了数千里,终于重回大唐,完全可以说是人类航海史上的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