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军大营的空地上,摆满了战死者的尸体。
桑赤若看着面前的惨状,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吐蕃军中的将领和贵族们,眼中都是畏惧,有人低声说道:“唐军用了妖术,这场仗没法打了。”
桑赤若闻言,走到一具尸体的旁边,示意手下的奴兵,解开死者的扎甲。
看着死者身上那些细小的弹孔,桑赤若用手做了个切开的动作。
奴兵取来小刀,切开了死者的伤口,从血肉之中取出一粒小指粗细的铁砂,呈给了桑赤若。
后者看着手心中这颗沾染着血迹的铁砂,眉头紧锁。
过了一会儿,桑赤若让人带来一名战斗中的幸存者。
这名活下来的吐蕃士卒,眼神有些涣散,似乎依旧没有从那场噩梦中摆脱出来。
桑赤若问道:“你们冲入隘口,与唐军对峙,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那幸存的吐蕃士兵,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断断续续的说道:“有许多冒着白烟的东西,被唐军推到了阵前……”
桑赤若:“什么模样的东西?”
幸存者:“当时我没看清,只记得那样东西,是黑色的,尾部还冒着白烟。紧接着就是一声声巨响,我突然感到身上一热,疼的站不住脚,整个人便摔倒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山隗军大将殷屠,带人从尸体上挖出了更多的铁砂,又呈给了桑赤若。
桑赤若抓起一把铁砂,思考了良久,对吐蕃将领和贵族们喊道:“唐军即便会妖术又如何?吐蕃有上乘功法,可破一切妖邪。”
吐蕃将领和贵族们,听见此话,议论纷纷。
桑赤若又沉声说道:“倘若让祖赞知晓吐蕃军士畏惧妖法,不战而退,回去之后会受到怎样的责罚,不用我说,你们应该也能想到吧?”
吐蕃将领和贵族,听到这里,不寒而栗,再也无人敢谈论退兵之事。
接着,桑赤若找来随军而行的喇嘛,开设法坛,诵经做法,又让僧侣们给每一个战士赐下福护,以助士气。
折腾了大半天,太阳落山之时,吐蕃军上下,军心终于稳定了下来。
桑赤若回到自己的营帐,招来山隗军大将殷屠。
待殷屠入帐,桑赤若开口说道:“让你麾下的勇士们开始准备吧。”
殷屠喜道:“上千户同意我们出战了?”
桑赤若:“要想击败山上的那群唐军,山隗军必不可少。”
殷屠:“上千户要我们如何做?”
桑赤若:“唐军戎堡的后山有一处悬崖,山隗军中都是攀岩的好手,你率部趁着唐军在隘口作战,爬上悬崖偷袭他们的后阵。”
殷屠点头道:“好,我这就回营去点兵。”
与此同时,山阙峰戎堡之中。
常会武坐在女墙旁,就着火光,一边小心翼翼处理着胡须上的打结和血污,一边向身旁的段秀实说道:“虎蹲炮是个好东西,如果我麾下的儿郎们,每一队能领到十门,我就能带着玉门军,打到逻些城去。”
段秀实笑道:“每一次发射,都要消耗不少火药,而且此物制造起来极其困难。用来提炼铁材的高炉,使用的都是特殊的石材,即便是有熟练匠作负责,每一炉产出的炮身,良品率不足三成。”
常会武:“这么费事?怪不得当宝贝一般供着。”
段秀实看向远处吐蕃大营中的火光,叹道:“倘若当年河北谋乱时,唐军有虎蹲炮此等利器,大好山河又怎会沦落至此?”
常会武嗤鼻道:“再好的武器,也要看给谁用。大唐早些年坐拥数十万大军,天宝十四载前后的几年里,统统败了个干净。要我说,就算把虎蹲炮交给他们,到头来还是落得一个败局。”
段秀实闻言,叹了一声。
常会武看了一眼段秀实,朗声说道:“常某向来说话通透,眼里揉不了沙子,瞧不起那些蝇营狗苟,也因此事,多被上官所不喜……当初你得了迁令,来沙州敦煌做了刺史,常某心中是不服的。”
段秀实一愣,看向常会武。
常会武:“当年,在周大帅的指挥下,我与郭将军率部,与吐蕃莽素缯死战得功。战事结束之后,郭将军因功去了朔方,成了节度使,我寻思自己再怎么不济,也能司掌沙州的军务。哪料到,常某等来等去,没有等到自己的迁令,却是等来了段刺史。”
段秀实听到这里,有些尴尬。
在来沙州之前,段秀实在安西军中,无论是怛逻斯之战,还是大勃律之战,都是偏将,论功劳、论名声,的确都不算显赫。
常会武继续说道:“有人对我说,段刺史出身安西军,乃是周大帅麾下的嫡系,近水楼台先得月,自然能够得到重用。常某闻言,信以为真,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在段刺史刚来的那段日子里,使了不少绊子,凡事处处作对……这些的确是我的不对,常某在这里向段刺史赔罪了。”
段秀实连忙摆手,口中又说道无事。
常会武:“与段刺史相处的久了,会武倒是看清了一事。无论行兵打仗,还是民事政务,我都不如你。不过想来也是,周大帅知人善用,公正不阿,又怎会将一庸才,安排在敦煌呢?”
段秀实:“安西军中人才济济,秀实算不得什么。”
常会武哈哈笑道:“段刺史莫要自谦,倘若你都算不上贤才,那我常会武,又该如何自处?”
段秀实一时语顿,看向常会武,不自觉也跟着笑了起来。
常会武转头看向远方,轻轻说道:“平日里驻守玉门,总能听见往来商户,说道安西军强盛,等与吐蕃人的这一仗了结,常某便寻个由头,携家眷去安西瞧瞧,看看传闻中的安西军,究竟是什么模样。”
段秀实拍了拍常会武的胳膊,笑道:“秀实做东,寻家酒肆,到时你我二人一醉方休。”
常会武大笑道:“好,不醉不归!”
第二日正午时分,吐蕃大军卷土重来。
只不过相比上次,吐蕃士兵不仅行军谨慎,在队列之中,居然还有不少诵经摇幡的喇嘛。
唐军箭矢几近用尽,但火药和铁砂还存着不少。
故而,这一次与吐蕃人作战,段秀实定下的战术,就是与敌人抵近作战,利用虎蹲炮的霰弹杀伤,打乱敌人的阵型,再利用骑军从山顶向下冲击,彻底击溃吐蕃人的攻势。
而另一边,山下的桑赤若看向山上的戎堡,轻轻自语道:“所谓妖术,不过是唐军的一种新式武器……唐军撑到现在,才拿出来这种压箱底的兵器,就意味着这种兵器的数量不会太多。如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用人命来换胜利。”
吐蕃军靠近唐军阵地之时,后者意外的发现,前者一改平日里的蛮干作风,居然效仿唐军,将盾阵列于最前,利用大盾来防御正面的攻击。
针对这种情况,唐军早有对策。
唐军甲士后方的陌刀队,取出早已备好的钩索,向前抛去。
一旦钩索挂上吐蕃军的大盾,唐军士卒数人拉动一条绳索,一起发力,就能将没有固定在地面上的大盾,彻底掀翻。
靠着这种方法,吐蕃军的盾墙未能持续太久,很快就出现了缺口。
唐军此时又推出虎蹲炮,对准吐蕃军抵近射击。
炮声轰隆之后,吐蕃军又是死伤一片。
遭遇炮击的吐蕃军,再一次阵中生起混乱,开始向后逃跑。
吐蕃军中的督战队,在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之后,直接冲到前方,开始砍杀那些胆敢后退的士卒。
军中的喇嘛,此时也敲响法器,击打锣鼓,大声念诵经文,劝导士兵们去向往极乐之地。
吐蕃士卒在督战队和喇嘛的双重影响下,士气渐涨,逐渐站稳脚跟,趁着唐军装载弹药的空挡,发起了搏命一般的冲击。
负责指挥前阵的常会武,一边挥动偃月刀杀敌,一边大声喊道:“炮队手脚麻利一些,尽快装好弹药,不用等待号令,直接开炮!”
虎蹲炮接二连三的再次响起,一批又一批的吐蕃军士卒,被打倒在战场上,尸体铺了一层又一层,伤亡数字在飞速的上升。
就在这个档口,驻守戎堡的段秀实,突然得了望楼的消息。
说是戎堡后方的悬崖上,有一只吐蕃军队攀了上来,而且人数越来越多。
段秀实闻言,心中一惊,连忙领兵赶往后方的悬崖。
等他赶到时,发现崖顶上方,站着一群穿着皮甲、身材高大、浑身涂满泥污的蛮人。
蛮人的首领,身高超过两米,生的一副狮虎模样,看见段秀实,也不多说些什么,直接举起兵刃就冲了过来。
段秀实深吸一口气,向周遭的唐军喝道:“列阵!”
唐军五十人为一队,以六花为阵,围住了那些蛮人。
待双方接战,唐军士卒以长矛刺向蛮人,发现后者的皮甲上,覆有厚厚一层结块干泥和动物油脂,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外甲』。
锐利兵器刺上去,容易向一旁滑开,很难造成损伤,只有陌刀、连枷一类的厚重武器,才能造成一定的杀伤。
这些蛮人不会列阵,也不会合击,但动作灵活、力大如牛,对于箭矢用完的唐军而言,形成了不小的威胁。
眼见攀上悬崖的蛮人越来越多,段秀实心知情势危急,只能向唐军下令道:“朝后退!退至戎堡里去!”
话音刚落,段秀实突然觉得脸上一凉。
一丝落雨顺着他的头盔,滴落到了地上。
段秀实发觉之后,突然浑身一震,心中大呼一声,糟了。
数息之间,原本的细雨,突然变成了磅礴大雨。
整个天空,变成了浑白一片,雨水如同瀑布一般,倾泻而下,却是沙州数十年未曾一见的大雨。
段秀实在大雨之中,心神大乱,却没有注意到,那名蛮人首领早就盯住了自己。
只见那名蛮人首领,借着大雨的掩护,带着数名手下,绕开唐军前阵,来到侧翼,接着脚下生风,撞进唐军的阵型,又跳跃到半空,挥舞起手中的巨棒,直接击打在了段秀实的胸口。
段秀实一声惨呼,被这一击打飞出去,口鼻之中有鲜血溢出,整个人顿时失去了知觉。
而另一边,隘口作战的唐军,由于倾盆而下的大雨,军中所使用的虎蹲炮,全部被淋湿,无法继续发射。
一时之间,战场上的形势,顿时逆转,唐军面对数十倍的敌人,开始渐渐不支。
常会武见状,手足发凉,仰天长啸道:“天要亡我吗?!”
至此,唐军放弃了隘口和后方,全部退入了戎堡之中。
在戎堡的大营中,常会武见到了气若游丝的段秀实。
后者在医师的抢救下,勉强有了意识。
段秀实醒来后,只说了一句话,那便是:“将虎蹲炮和火药……全部销毁……万万不可落入敌手……”
说完此言,段秀实再一次陷入了昏迷。
常会武看了一眼重伤的段秀实,站起身来,又看向身旁的唐军将士。
豆卢军、玉门军,八千唐卒,与十万吐蕃大军作战了多日,如今只有三千余人存活,而且个个带伤。
常会武长吁一口气,对麾下说道:“将剩下的战马集中起来,再组织一些军中好手,让他们带上段刺史,趁着敌人还没有合围,尽快撤离此地,去往敦煌。”
停顿了片刻,常会武又说道:“如果他们能够平安抵达敦煌,记得帮某向家里捎句话……让我的两个儿子,有机会去安西看看,也算是了却我的一桩心愿。”
眼见段秀实被抬上马匹,又在骑兵的护卫下,冲入了大雨之中,常会武收回视线,提起偃月刀,登上高台后大喊道:“吾等皆为唐卒,倘若苟活至朽朽老矣,卧床见于儿女而邪,此乃奇耻大辱也;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方才人生之一大幸事!”
戎堡之中的唐卒,闻言大呼道:“今日愿与军使赴死!”
常会武将偃月刀重重顿在地上,听着城外吐蕃人的喊杀声,大笑道:“好!唐军儿郎们听令!迎敌!”
……
山阙峰之战,唐军八千将士,除了护卫段秀实的百余骑兵撤出戎堡,其余士卒在玉门军军使常会武的指挥下,死守戎堡,迎战十万吐蕃大军,一步未曾退却。
常会武率领残部,血战一天一夜,身边所存唐卒,战至最后,只余十九人。
退入戎堡武库,常会武没有理会吐蕃军许诺的高官厚禄,与最后存活的十九名唐卒,一起点燃了火药库。
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响彻了天际。
几缕清白壮烈的忠魂,飘荡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