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760年),正月初一,北唐大朝会。
元正当天,整个凉州城被大唐禁军填满,沿街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顶盔贯甲、全副武装的士卒和武卫,大旗、仪仗遍布整个凉城宫所。
中庭戒备,吏部、兵部和鸿胪寺等等,分别引领各级文武官员和藩属国使节各就各位。
已经许久未曾出现的皇帝李隆基,躺在御褟之中,由十数名内侍合力抬进了朝殿。
朝礼开始之时,殿中百官,磕头跪拜。
唯有周钧一人执剑,站在御座下席,面向文武官员,待百官礼毕,开口说道:“元正首祚,景福惟新,愿煌煌天唐,与日月同休,与天地齐胜。”
面容枯槁的李隆基,躺在褟中,因为中风早已无法说话和移动,整个人如同朽木一般,在褟上一动不动。
即便如此,李隆基的一双眼睛,盯着周钧的后背,却是在微微发亮。
按照惯例,接下来本应由皇帝接见番主和镇使。
但朝拜礼结束之后,宫中借口龙体不适,李隆基就被一众内侍抬了下去。
这位步入迟暮的皇帝,从进入朝殿开始,到被人抬着离开,一句话未说,就这样消失在了朝堂之中。
接下来的接见、献礼、阅军等等礼仪,由周钧带领殿中朝臣和外蕃使节一同完成。
面对这一切,朝中的官员仿佛已经习以为常,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人站出来,质疑或反对什么。
元正大朝会结束之后,北唐按照往年的习惯,举行朝宴,款待赶来参加朝会的诸多宾客。
一通忙碌下来,时间终于来到了天佑三年的上元节。
李隆基主政时,每逢上元节,宫中于长安花萼相辉楼,或是洛阳上阳宫中举行宴会,邀请宾客动辄数千,数天不停狂欢。
可是眼下,皇帝病重,宫宴这几年停了下来,不再举办。
凉城中的朝官和显户,自然将视线投向了另一处地方——丞相府。
周钧不喜醉酒狂欢,更不喜铺张浪费,这一点在凉城中人尽皆知。
每逢上元节,丞相府中也会与其它高门大族一般,在府中摆开宴席,邀请宾客共赏花灯。
于是,以往几年,每年入丞相府赴宴的宾客名额,就成了凉城高层圈子里竞相争抢的对象。
然而天佑三年的上元节,丞相府的一切,有了不同。
有外地的士族大姓,重金上下疏通关系,只为求与周钧相熟的官员美言两句,以便让自家的家主,可以入丞相府中露个脸,将来也好为家族搏个前程。
有不少州县官员,趁着来凉城尚书省上计(汇报年度工作)的机会,携重礼去丞相府门前试试运气,看看能否遇见贵人。
这样的两批人,今年真正到了丞相府,看见了门口的告示,纷纷傻了眼。
告示上写下了这样三条:
一、府中不收礼。
二、来客在门庭留下姓名之后,可自行前往外苑的长街游览。
三、上元佳节,不问出身,不论官阶,往来皆以友人相论。
上元节当日,府前人潮汹涌,一对携带重礼的中年夫妇,丈夫气度不凡,妻子英姿飒爽,二人看着丞相门前的告示,不禁犯了难。
丈夫皱眉对妻子说道:“丞相府不收礼,那我们带来的这些……?”
妻子:“既然不收,放回到马车上便是。”
丈夫:“那空着手进去,会不会缺了礼数?”
妻子:“这上面写了不收,又谈何礼数?你这大男子婆婆妈妈,怎么和妇人一般?”
丈夫缩了缩头,不再言语。
二人顺着人潮,来到门庭,见签到的案台挤满了人,一时之间不知该去何处。
负责维持秩序的相府侍从,见这对夫妇衣着和气质,都不同于常人,便朝那男子开口问道:“敢问贵客是官家?”
那中年男子迟疑了片刻,回道:“我从南方而来,无官在身。”
侍从闻言,语气上倨傲了一些:“既然不是官身,可去那边留下姓名,那里是给寻常人家签到的案台。”
男子拱了拱手,道了一声谢。
女子哼了一声,径直走到案台前,提起笔在签到一栏中,写下了三个大字——王韫秀。
男子见状,也赶忙在书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元载。
叛军攻破长安时,元载和王韫秀逃难出城,去江南躲避战祸。
史书中,元载辗转数地,最后在759年,被宗室江东采访使李希言表举为副使,并授祠部员外郎,后改任洪州(江西南昌)刺史。
而如今,安守忠率领的燕军,大举南下,先后攻克了河南道的大部和江南西道的南阳等地,南唐北方战线全面瓦解。
元载还未来得及等到授职,就不得不带上家人再次踏上逃亡之路。
这一次,元载的本意是想继续向南,进入江南西道的腹地——袁州(今宜春)。
而他的妻子,王忠嗣之女王韫秀,性格刚烈,已经受够了被贼军驱赶的日子。
她听闻北唐军队攻下了范阳,又在邯郸一地大败贼军,使得史思明不敢北上。
王韫秀于是对元载这样说道:“男儿报国,岂能一味避祸,此等行径,与无能鼠辈有何区别?”
元载知道妻子的脾气,便小心回道:“我是文官,自当坐镇后方,经营州县,安抚百姓。”
王韫秀:“倘若贼军尽占江南,你又打算去何处坐镇?难不成,你还打算投靠贼人,谋个一官半职?”
元载闻言,顿时苦笑,不知该如何分辩。
于是,元载一家,在王韫秀的极力主持下,经由巴蜀北上,并最终在天佑三年的正月,抵达了北唐都城——凉州。
元载听从王韫秀的建议,来到北唐,一方面是因为拗不过妻子,另一方面也是存了私心。
元载在北上之前,就已经打听清楚,北唐当权者乃是周钧,此人与自己有数面之缘,而且妻子王韫秀的父亲王忠嗣,乃是周钧的老上级,不仅有着提携之情,而且还有北藩之利。
此番北上去投靠周钧,在元载看来,只要凭着王忠嗣这一层关系,完全就能博得一个官身。
耗尽为数不多的家财,元载采购了一堆礼品,带上妻子,来了丞相府门前,却发现自己有些看不懂了。
大唐过去的几位宰相,无论是李林甫,还是杨国忠,每逢佳节,收礼如山,又只纳权贵入府相见。
可到了位列三公的周钧这里,居然一不收礼,二不设槛。
无论是宗室重臣,还是平民百姓,只要有暇,都可以来府中做客。
回想起过去与周钧的相处,元载一时之间有些担忧。
依当下的情势来看,周钧不像是那种任人唯亲、大开后门的角色,万一自己搬出王忠嗣,对方秉公办事,不肯给下一个官身,那又该怎么办?
元载正在担心的时候,王韫秀不管他人,大踏步的入了丞相府中,径直向内里走去。
元载见状,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