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了。”周钧坐在马车中,看着窗外的官道景色,轻轻说道:“长安一别,物是人非。”
内侍监范吉年坐在周钧的对面,听到此言,拱手说道:“丞相谋略有方,击败贼军,光复了长安,此乃不世之功勋。”
周钧:“这里没有旁人,你还是称呼我为周二郎吧。”
范吉年点头,应了一声。
周钧看着道路远方那些衰破而又无人居住的房屋,说道:“安禄山当年入长安时,放纵麾下士卒屠城,长安城中的男女老少,死于兵祸者,数十万而计。长安十室九空,昼夜不闻人声,死者的鲜血将曲江染成了一片鲜红,河流中的鱼儿以腐肉为食,甚至会跳上岸来,去啃噬尸体。”
范吉年闻言,叹了口气:“长安城的百姓遭了大难,好在如今唐军回来了,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惨事了。”
周钧微微摇了摇头,范吉年不知道的是,在另一个历史中,长安曾经先后七次遭遇屠城。
第一次是安禄山,第二次是吐蕃人,第三次是藩镇作乱,每一次所发生的屠戮,皆是惨绝人寰,连史书中都只是寥寥数笔,不敢详记。
周钧问道:“长安城中如今的态势,范公可知晓?”
范吉年:“不知,还请周二郎赐教。”
周钧:“在说长安之前,首先要说一说洛阳……安禄山死后,安庆绪成了伪燕的皇帝。后者不理朝政,国中大事都是交由一众文官来处置。”
“文官之中的当权者,如高尚、严庄、张通儒、平洌、李史鱼等等,勾心斗角,争夺权力。为了扩大影响、拉拢盟友,伪燕在京畿、都畿两地的施政方针,也由安禄山时期的掠夺、压制、杀伐为主,转向了勾结、分化、结党。”
“有趣的是,与河北门阀本为世仇的关中门阀,有不少已经放下了仇恨,利用本地的人脉和资源,去开始接触那些拥有兵权和官选的河北门阀。两地门阀士族,通过联姻、举荐、拜门等等方式,互相联系,已然结成了一股新的势力。”
范吉年惊道:“伪燕乃是贼军,关中多出宗室,后者为何不顾大义,要与贼人谋利?”
周钧:“倘若用一字来解释,那便是『利』。”
“细细说来,李亨当初去了建康,建立了南唐政权,又趁乱控制了江南东道、江南西道等大片土地。北唐定都凉城,南唐定都建康,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大唐已经南北分治,想要在短时间之内完成一统,几乎是不可能了。”
“而北唐先后发布权盐法、良贱令、举贤令等等法令,又在凉城打击士族,天下那些世家门阀,认为我出身寒微,又以军镇治国,与士族为敌,所以他们无论是从感情上,还是从利益上,都在疏远和敌视北唐。”
“既然北唐不是好去处,那门阀士族们,就将视线投向了南唐。但是,李亨当政时,内乱频繁,麾下的军队在面对安守忠时,又战败无数,接连失地。如今的燕军,更是已经打到了长江边上,与建康城仅有一水之隔。门阀士族见南唐实在是不成气候,便又开始多处押宝,寻找新的靠山,军力强盛、拥有中原大片土地的伪燕,自然就成了门阀投靠的目标,这也便是关中门阀与河北门阀放下仇恨、互相勾连的原因。”
说到这里,周钧自己都有些感慨。
在另一个历史之中,大唐在李亨的领导下,虽然也吃了不少败仗,走了不少弯路,但与李唐皇室联系紧密的门阀士族,无论是来自河西、关中、中原还是江南,都自始至终的支持着唐室。
而在新的历史上,周钧的横空出现,使得大唐一分为二。
周钧代表的北唐势力,主要是由北藩和安西的军镇所组成,它代表着包括军人、商贾、匠作、杂学等贱户的利益,北唐通过平权,将这些人逐渐捆绑在一起,进行了一系列阶级整合的举动;而反观李亨所领导的南唐,虽然是李唐正统,但由于缺兵少将,将相不和、宦官乱政、皇帝多疑,整个江南一盘散沙,逐渐被燕国所蚕食,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
大唐士族,不乏有聪慧之人,已经看清了天下之势。
天下之势的本质就是:安史之乱——这场原本是门阀之间的夺权战争,已经慢慢出现了变化,现如今,已经转变成了一场平民贱户阶级和门阀贵族阶级,争夺天下主导权的战争。
范吉年沉吟片刻,说道:“周二郎的意思是,天下三分之势已成,而北唐又与天下士族谋道不同?”
周钧点头。
范吉年叹道:“咱家是个俗人,不懂这些天下分合,当初愿意结交周二郎,只是觉得你忠直无邪,无论对待友人,还是对待同僚,都是一片赤诚……跟着你做事,咱家说到底,图的也就是个善终。”
周钧:“范公为了周某,数次置身险境,钧铭感五内。”
范吉年点点头,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做耽搁,转而问道:“那周二郎先前说,这长安的态势……?”
周钧:“如今的长安,虽然燕军败退,但是剩下的人中,鱼龙混杂,不仅有河北贼军残留的余孽,还有关中门阀扎根的势力。面对光复长安的北唐,他们想的可不是夹道欢迎,而是如何做才能掣肘,使得军镇贱户的势力,不会影响到显族门阀的利益。”
范吉年听到这里,不自觉将视线移向了自己的怀中的锦盒,开口说道:“周二郎,咱家现在终于知道,为何你在离开凉城之前,要拟下这样一份圣旨了。”
马车外传来了亲兵队头王翃的声音:“丞相,已经抵达长安城的春明门了。”
周钧闻言,掀开门帘走下了马车。
他双脚踏上地面,站稳了身形,向眼前这座巍峨的城市看去。
阳光依旧是那般明媚,但是记忆中那座壮阔恢弘的春明门,如今已经被战火荼毒的斑驳不堪。
城墙上依稀还能看见火烧和击打的痕迹,城门口的土地,呈现出刺眼的暗褐色,让人久久无法释怀。
在官道和城门处,数以千计的唐军士卒,披甲执锐,跪在路旁,口中山呼,恭迎丞相。
周钧长长吁了一口气,轻声自言自语道:“长安,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