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唐丞相周钧,无论诗词歌赋,还是统兵打仗,在朝中有口皆碑,唯有一条,多被诟病。
这一条,便是书法。
周钧写出来的字,与唐时文人的笔风大有不同,一笔一划如同钩斧,军伍之气太重。
用相熟之人的话来说,丞相写字,只求实用,不求抒意。写出来的字板板正正,没有任何连笔和草书,让人一目了然,但也少了书法应有的神韵。
孔攸拿到这份手稿,一眼就看出这是周钧的墨宝,而且还是早期写成的作品。
听到这份手稿,在一女子手中,孔攸心中的第一反应,这恐怕又是主家的旧情债。
郭子仪坐镇刑部司,脱不开身,于是孔攸带上狱官,去了女囚的栒房。
而此时,在女囚的牢房之中,聂玄鸾和李季兰二人,听着门外拷问传来的凄厉惨叫,吓得瑟瑟发抖,抱成一团。
聂玄鸾哽咽道:“季兰,是阿姊害了你,倘若我没有带你来长安,也不会有今日的劫难。”
李季兰脸上带着泪痕:“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命中有此一劫,又何苦说其它?只盼阿姊收藏的那份书稿,能助你我脱离牢狱之灾。”
说起来,聂玄鸾和李季兰也是倒霉。
参加君平宴的宾客,除了那些宗室成员和门阀显贵,剩下的大多是些长安本地的寒门士子和乐伎乐工。
后二者在长安有户籍,只要稍加查询,就能分辨出是否为犯人。
但是,聂玄鸾和李季兰身为女冠,从江南而来,不仅没有长安的户籍,而且参加这场宴会,用的也是阀贵友人给出的请帖。
于是,二人就被当做门阀同党,给关进了大牢。
就在两个女道士小声啜泣的时候,廊道上来了狱卒,打开了牢门,对里面说道:“出来吧,孔判官要见你们。”
待狱卒从女囚中带出聂玄鸾和李季兰,孔攸见了她们,愣在了当场。
来的两名女子,居然都是女道士,而且年岁都已经不小。
孔攸来回打量了一番那两名女冠,最后将视线落在了那名年轻一些、容姿更佳的女子身上,问道:“这手稿你从何处得来?”
哪料到,年纪轻的女冠未说话,开口的人,却是那位年纪更大的女冠。
聂玄鸾:“福生无量天尊,贫尼早先在长安尼庵中修行,与丞相结识于市井之中,之后又在鸿雁诗社中相会。”
听聂玄鸾说出『鸿雁诗社』一词,孔攸已经相信了一半。
让两位女冠在栒房中稍候,孔攸带上手稿,赶往了尚书省的政事堂。
周钧在政事堂中,一杯浓茶,一摞书册,正在忙着签批京兆州县的政务文件。
见孔攸从刑部司赶来,周钧还以为他有什么急事,便开口问道:“可是宗室那群人,说了些什么?”
孔攸摇摇头,将手稿呈了上去。
周钧接过看了,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想起这手稿,好像是自己早先在长安诗社中的作品。
孔攸将聂玄鸾的名字说了,又将对方现在的处境也说了。
周钧闻言,又思索了许久,才想起聂玄鸾是谁。
本想下令将其释放,再赠送一笔财物,助其安身,周钧寻思了一会儿,记起这具身体前任主人的那些纠葛,摆了摆手,让孔攸将人带到尚书省外廓的偏厅去。
一刻钟之后,聂玄鸾和李季兰随着武卫,入了皇城。
在偏厅之中,周钧见了两位女冠。
一别十年,再见时,早已物是人非。
聂玄鸾看着面前的男子,眼眶发红,行了圆揖,口中说道:“仙道贵生,无量度人,玄鸾见过丞相。”
李季兰偷偷瞧了周钧一眼,也跟着行了圆揖。
周钧向聂玄鸾问道:“鸿雁诗社中的社员,如今还有人在吗?”
聂玄鸾:“长安城破之日,不少社员都逃至江南,留下来的人,大多都死在了战祸之中。”
周钧:“长安县的县丞邵昶呢?”
聂玄鸾:“天宝十三载那年,邵县丞被迁去了山南东道,之后就没有再联系过了。”
周钧闻言,轻叹了一声,向聂玄鸾说道:“这次伪朝勾连之祸,与你无干,我会开出路引,再拨下财货,助你回到江南。”
聂玄鸾心中原本抱了一丝奢望,听到这里,也清楚二人之间存着鸿沟,这样便是最好的结局,便点头应了一声。
一旁的李季兰,在南唐文人圈子中,因为容姿甚美,气质仙韵,被江南士子所追捧。
哪料到入了偏厅之后,这北唐丞相连正眼都没瞧她一眼,李季兰心中不由有些不忿。
当下听到周钧说出送客之语,李季兰想起此行的目的,连忙说道:“丞相,我有一事相求。”
周钧将视线转到李季兰的身上,问道:“何事?”
李季兰:“与我们随行的,还有一人,眼下也被关在牢中,还望丞相大发慈悲,将他也放出来吧。”
周钧:“还有一人,也是女冠?”
李季兰摇头道:“不是女冠,那人是个隐士,一生所好,唯独只有烹茶,他名叫陆羽。”
周钧听见陆羽这个名字,愣在当场,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那陆羽,字鸿渐?号竟陵子?”
李季兰奇道:“丞相认识陆三?”
周钧来不及作答,径直走出门去,朝门外的武卫下令道:“即刻去刑部狱寻一男子,名为陆羽,将他带到这里来见我。”
武卫领命而去。
周钧站在门口,将手负在身后,来回踱步。
李季兰心中不解,这北唐丞相不与佳人说话,却偏偏对那茶疯子如此上心。
一刻钟过后,武卫将一穿着囚服的男子,带到了周钧的面前。
那男子其貌不扬,但为人不卑不亢,见到周钧,没有喊冤,更没有求活,只是拱手行了一礼。
周钧上下打量了一番陆羽,开口问道:“《茶经》写的如何了?”
陆羽睁大眼睛,颇为讶异,看着周钧问道:“此书刚刚撰写过半,我从未拿给别人看过,你是如何知晓的?”
周钧笑了起来:“你隐居乡间,一直在忙着写书,为何突然来了长安?”
陆羽照实回道:“某在建康城中喝过云茶,又喝过与其相似的宫茶,惊为天人,后来得知云茶的发源地,乃是长安的灞川,就一直想着来这里游历一番,无奈战事频繁,未能成行。这一次,季兰得了望门的请帖,又邀我同行,我便放下写书的事情,跟着一起来到了长安。”
周钧恍然:“哦,原来如此。”
话音刚落,周钧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女道士,季兰?
周钧突然想起一个名字,将头转向李季兰,开口问道:“你是李冶?”
李冶乃是李季兰入道前的俗名,寻常少有人会提及。
听见周钧叫出自己的名字,李季兰吃惊的点了点头。
周钧拍了拍额头,唐朝四大女诗人之一的李冶,茶圣陆羽,今日算是见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