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文馆早先由史馆和梨园合并而来,后来经过数次扩建,更名为宣文监,如今已经成了司掌大唐文道的部门。
宣文监分为外院和内院,外院的前身,就是早期的史馆,无论官员和文吏,都是男子;而内院的前身则是梨园,内里的办公人员,都是女子和内侍。
这一特点,在大唐朝廷的组织架构之中,算是独有的一份,历朝历代也从未有过。
卢纶拿着官身告书,眼下就站在外院的大门前。
看着头顶的匾额,又看了眼幽幽深邃的院门,卢纶鼓足勇气,走了进去。
与寻常朝廷部门不同,宣文馆与其说是官所,倒更像是文人雅士集会的文社。
大门不设侍卫,也无岗哨盘查。
馆中到处都是假山和湖榭,幽静的长廊和堂间之中,挂着无数名人的诗词画作。
卢纶站在场院之中,闭上眼睛,隐隐还能听见不远处,传来吟诗作对的声音。
最让他啧啧称奇的是,宣文馆从不点卯,官员倘若有公务,可自行来馆中职事,其余时间里,可以出去采风踏青,美其名曰——以文务职。
卢纶天生喜好交友,又不愿被官职束缚,对他来说,宣文馆好似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去处。
与一众文吏闲聊了一番,卢纶得知了外院主官的位置。
穿过一片石林,又走过一条鹅卵石的小道,卢纶终于来到了一处别苑的门口。
探着脑袋,朝内张望了一番,卢纶一眼就看见了一位老者。
那老者身着襦衫,须发皆白,腰间挂着一个酒壶,手中还拿着一部诗集,与周遭的文人谈笑风生,颇有仙风之相。
卢纶认出老者的身份,心绪激动,快步来到院中,朝后者躬身说道:“卢某仰慕谪仙已久,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李白放下诗集,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卢纶:“东风吹雨过青山,却望千门草色闲?”
卢纶听见李白念出此诗,面露喜色,口中谦虚道:“某才疏学浅,让您见笑了。”
李白:“诗作好便是好,哪来的见笑?武艺不畏强,文道不言弱,年轻人还未开口,气势就先矮了三分,此乃从文大忌。”
卢纶听见李白的责备,额头微微有冷汗析出,说了一声受教。
李白:“今日圣人有召,说是有要事宣布,宣文馆外院五品以上官员,要去议事堂候驾。你品阶虽低,但身为集贤学士,又是馆中甄官,自然也要出席。你现在多准备准备,等会圣人倘若询问,切莫生出岔子。”
卢纶听说过李白的脾气。
李白行事不循常理,不喜世间俗礼,所以对于那些一板一眼的人,反而会觉得无趣。
这般看起来,卢纶第一天上任,就没给李白留下什么好印象。
卢纶心中有些不安,跟在李白的身后,向着议事堂走去。
在议事堂中,卢纶思虑,等会见到皇上,如果后者问起文道之事,应该如何回答。
半个时辰之后,门外传来一声内侍的告声,说是陛下驾到。
卢纶一惊,赶忙跟随其他官员,跪伏在地,口中又呼道万岁。
一身皇袍的周钧,带着礼部尚书杜甫,入了堂中。
坐上最里侧的座位,周钧说了声平身。
杜甫向周钧行了礼,接着下令,让随行的礼部官员,取上来不少书籍,又放在了堂中的案台上。
宣文馆的众多官员,不知皇帝此举的目的,不由面面相觑。
周钧:“谈正事之前,朕有一问。”
官员们闻言,纷纷竖起了耳朵。
周钧:“你们都是参加了科举,榜上有名,这才得了官身。朕想问的是,你们的儿时,究竟是如何踏上文道的?”
儿时是如何学文的?
皇帝这个问题,问的古怪。
凉城朝堂之中,门阀士族的官员已经不多,不少官员家境贫寒,甚至有些父母双亡、家徒四壁的情况,也不鲜见。
卢纶就是其中的一员。
卢纶儿时,父亲早亡,家道衰落。
卢纶不得不跟着母亲,投奔到舅舅家中,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那时候的卢纶,需要在舅舅家中帮活,没办法去上私塾,为了念书,只能向表亲们借书,或是去塾所外偷听课堂。
靠着毅力和才华,卢纶一步一个脚印,最终在文坛中闯出了名气,并且文友遍布天下。
听完了那些寒门苦读的故事,周钧当着官员们的面,说道:“哪怕一个人再有天赋,再有才华,如果不去给他一个学习的机会,一个努力的机会,那么这个人永远也无法成功,他的才华最终只会被埋没在人海之中。”
听见此言,卢纶深以为然。
当初,如果不是舅舅肯收留他,如果不是表亲肯借书给他,如果不是私塾先生有意栽培,卢纶也绝对不可能会有今天。
周钧:“你们是幸运的,因为你们有机会读书写字,并且最终能够参加科举,成为大唐朝臣。但天底下还有成千上万的孩子,虽然天资聪慧,但是家境贫寒,一辈子都读不起书。对于这些孩子,朝廷有义务去帮助他们,朕也有义务去帮助他们。”
李白听到这里,问道:“陛下是想派出攉贤使,去全国各地选取英才?”
攉贤使是唐朝初年的一个授职,主要负责为朝廷,在全国各地选取人才,并推荐为官。
周钧摇头道:“大唐疆域辽阔,推荐人才犹如大海捞针。再说了,派出去寻找人才的官员,手中就等于有了权力,无数想要做官、或是将家中孩子推上位的家族,会不计代价贿赂选官人。到了最后,所谓的选才,就会变成卖官。”
李白闻言,轻轻点头。
皇上说的一点不错,历朝历代的荐才制度,到最后都是无疾而终,究其原因,只有二字——徇私。
周钧:“朕和礼部讨论过了,为了给天下幼子一个上进的机会,也是为了给朝廷一个广收贤才的机会。从六月起,大唐会在辖下的所有州县,推出义务教育的法令。”
卢纶一愣:“陛下,何为义务教育?”
周钧:“所有五岁以上的儿童,无论性别,无论家境,无论出身,必须参加由官府督办的学塾。任何人,任何家族不得以任何理由,来阻止、推诿、延缓儿童的入学。”
李白:“有些家庭,家中贫困,怕是无法支付学塾的费用。”
周钧向杜甫点点头,后者说道:“学塾的所有费用,包括场地、先生、纸墨、炭火、修缮等等,统统由官府来承担。除此之外,凡是前来上学的学生,每天还可以领到一份餐食。当然,餐食的费用也是由官府来出。”
李白听到这里,已经有些发怔:“所有费用,都是由官府来出?陛下……这笔支出,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周钧:“人才大计,关乎国家前程,不得不察。义务教育功在千秋,朕已经下定了决心,势必要推行到底!”
从进入堂中,再到现在,神色原本风轻云淡的李白,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动容。
他掀开袍子的下摆,不顾身体老迈,向周钧拜道:“陛下圣明,臣代天下学子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