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2章 梦想与现实
作者:夜尽长   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     
    文宴风波过后,在接下来的数天里,宣文监等一众官员,在长安城中开始了义务教育的审查工作。
    而礼部尚书杜甫,在忙完了自己的职事之后,专门去了左相府上,拜会高适。
    高适身居相位,但宅子却位于西市旁的怀远坊中。
    宅院寻常,看不出什么奢华之处,旁边就是市井小民们的聚集居所,与朝中高官相比,显得有些破落。
    杜甫敲响了院门,门房中走出一老仆,上下打量了一番杜甫,开口道:“请杜尚书随老奴来,家主一直在等你。”
    杜甫有些意外:“左相知道我要来?”
    那老仆点头道:“家主前些日子就交待了,说是杜尚书会来做客。”
    杜甫闻言,想问些什么,但转念寻思,最终作罢。
    走过前庭和中院,杜甫来到侧厢的一处书房,见高适正在房中练字。
    听闻杜甫来了,高适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点头说了一声:“看座。”
    杜甫依言坐下,老仆又端来一杯茶,前者这才有机会打量起这处书房。
    高适早些年,做过任侠,考过功名,还投身过军伍,与吐蕃、突厥都打过仗,可谓能文能武、才智过人。
    书房之中,有诗词歌赋的字帖,也有名人文士的画作,但更多的却是兵法的抄撰,以及挂在墙上、武人所用的兵器。
    在书房的正中央,挂着一柄青虹宝剑,旁边又贴了一副字,上书:
    长策须当用,
    男儿莫顾身。
    浅才登一命,
    孤剑通万里。
    杜甫轻声念了一遍,心中暗暗道了一声好诗。
    高适停下笔,看向杜甫,开口问道:“子美来看我,不是因为公务吧?”
    杜甫摇了摇头。
    高适:“难道是为了辞行?”
    杜甫:“此行来长安,职事大多完成,后日便要回凉城……但是,某这次来,除了辞行,另有一事。”
    高适:“是为了李太白吧?”
    杜甫一愣,接着有些无奈的点了点头,轻轻说道:“九月中勾,还请左相……”
    听到这里,高适抬起手,示意杜甫不用说了。
    杜甫的来意,高适一清二楚。
    每年九月,朝廷中勾,需要对官员进行考评打分,只有评到合格者,才不会被罚。
    李白作为宣文监少监,这次来长安公务,负责考评的人,就是左相高适。
    换句话说,朝廷接下来的官员考评,高适只要打出一个差评,李白就要倒霉。
    高适盯着杜甫,问道:“之前的文宴,李翰林出言不逊,你是担心我借机报复?”
    听见这话,杜甫有些犹豫,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作答。
    高适沉声又问道:“在杜尚书看来,高某是那种公私不分的人?!”
    杜甫听出高适话中的愤怒,连忙拱手道:“甫绝无此意,只是觉得李翰林行事冲动,这次实在是过了火,这才想要为他来赔个不是。”
    高适沉默了好一会儿。
    就在杜甫额头上,隐隐出汗之时,高适开口了。
    高适:“太白天性如此,又何错之有?”
    杜甫听见对方喊出李白的字,顿时松了口气。
    高适慢慢坐了下来,对杜甫说道:“某恼怒的是,你杜子美,居然觉得我是那种弄权的小人。”
    杜甫讪讪的笑了笑,没有接话。
    高适:“高某在朝堂,倒是听过不少外界对我的风评,大多便是不近人情,疏离亲友,居功傲物。你和太白,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杜甫默然。
    十年前,高适自从投在周钧帐中,就受后者器重,一步一步走上了高位。
    自从高适大权在握,他对待昔日的亲友,却更加疏远起来。
    不近人情,疏离亲友,居功傲物,的确就是外界对其的评价。
    高适看着杜甫,突然问道:“子美,你我第一次相见,是在何时,又是在何地?”
    杜甫回忆后说道:“天宝三载,梁宋之地,那时太白也在,我们三人同游王屋山、阳台宫,欲寻访司马承祯,哪料到白云子(司马承祯的道号)已经仙逝。”
    高适点头道:“你可知晓,那次的相遇,却是高某这一生最难忘的经历?”
    杜甫听见这话,有些吃惊,愣在当场。
    高适:“太白的文才,冠古绝今,性豪也嗜酒,结交皆老苍,乃是仙相之人,高某当时对他,没有半分妒忌,只有心驰神往。”
    杜甫:“原来如此,甫不知……”
    高适:“那时的李太白,对于高某来说,就像是一个梦想,一个永远也无法企及的梦想。”
    杜甫:“既然如此,那为何你后来与他断了联系?”
    高适:“因为梦想毕竟只是梦想,李太白可以活在其中,但高某最终有一天,还是坠入了现实。”
    杜甫:“我不明白。”
    高适长吁了一口气,低声说道:“让高某想想,第一次认清现实,是在何时?”
    高适:“天宝十五载,哥舒大帅自刎,叛军攻入长安,太上皇不告而辞,仓皇逃离……那是高某第一次在懵懂之间,触及到这大唐、这朝廷的现实……”
    杜甫面露不解。
    高适继续说道:“后来,老夫投在陛下……哦,那时,他还只是安西节度使。跟在他的身边,见过了河北之战、凉城血夜、范阳兵乱、长安酒宴、宫中政变之后,我心中关于那个现实的认识,越来越是清晰,也越来越是沉重。”
    杜甫:“您说的那个现实,究竟是……?”
    高适看向杜甫,问道:“安禄山叛唐,使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你认为谁才是最大的祸首?”
    杜甫:“朝外的祸首,自然是安禄山,朝内的祸首,应当是奸相杨国忠。”
    高适摇了摇头:“安禄山叛唐,最大的祸首,应当是李唐宗室,以及千千万万与其有牵连的门阀显族。”
    杜甫听见这话,倒吸一口凉气,连忙站起身来,朝窗外张望,想要确定无人偷听。
    高适:“陛下曾经对我说过一个词,叫做『利益阶层』,起初我还不明白,但这些年下来,慢慢也就懂了。”
    “李唐的宗室和门阀,利用彼此之间的联系,掌握了大量的土地、官职、财富和话语权。这使得百姓流离失所,只能投贼作乱,也使得寒门学子,无法上进,更加使得朝廷之外的家族,只能利用叛乱,打破原有的利益阶层。”
    “换句话来说,所谓安禄山叛唐,不过是朝廷之外,对中央利益阶层的一次冲击。即便安禄山死了,如果不能根除这种弊端,大唐未来还会迎来相同的劫难。”
    杜甫一边听,一边浑身微颤,几次想要开口,都未能成语。
    高适:“陛下在登基之前,曾经旁敲侧击,向我问策。究竟是应当另立新朝,取代李唐;还是顺应太上皇之意,以养子身份继位?”
    “我当时就对他说过,新朝一旦建立,根基必定不稳。一来国中虽然大乱,但是人心仍然朝向李唐,纵观天下,当时只有安西和北庭,完全忠于陛下;二来天下已经分裂,彼时燕国、南唐、巴蜀、山南等等,都有势力割据,陛下只有继承大唐正统,才能笼络旧臣,借着李唐大旗,收归人心;三来麾下的将帅,都投于唐室,新朝不利于控制军队,只有慢慢更换掉军中上官,才能再谈另立新朝之事。”
    杜甫结结巴巴的问道:“达夫……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高适闭上眼睛,微微一笑:“外界皆云,适不近人情,疏离亲友,居功傲物,其余人老夫并不在乎,唯有你和太白,倒是例外。”
    说到这里,高适睁开眼睛,又对杜甫说道:“刚才说了,太白活在梦想之中,老夫活在现实之中。有些事情,你知道便好,也无需告诉太白。不然的话,他酒后胡言乱语,岂不生乱?”
    听见这话,杜甫连忙点头。
    依着李白那个酒品,如果知道这些事情,指不定哪次就会胡乱说话,惹来大祸。
    想到这里,杜甫突然记起一事,问道:“既然达夫不喜李唐的宗室和门阀,为何又会上疏陛下,赦免洛阳的罪囚呢?”
    高适:“此一时彼一时。陛下当年还未登基,羽翼未满,宗室和门阀深恨他,欲除之而后快。那时只能用杀伐手段,来维稳朝政。而如今,陛下已经稳坐江山,军队又在攻打伪唐。所以在这种时候,对于昔日的李唐旧臣,与其杀掉或流放,不如赦免罪行,来向天下表现姿态。如此一来,江南官场有了退路,才不会舍命对抗,这有利于我朝收复旧地。”
    杜甫慢慢点头,终于懂了高适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