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九,元成节,乃是青华帝君的生辰。
长安诸坊,皆张灯燃香,拜道君,求安康。
而这一天的清晨,一只由龙武、羽林二军,共百骑护卫的车队,自金光门出了长安,顺着官道一路向北行去。
而这林林总总的四百余人,便是监军使范吉年前往朔方的队伍。
周钧骑着马行在队伍的后段,回头看了一眼长安的方向,心中感到有些惋惜。
调令下到都官司中,没过多久,监军使的队伍便启程了。
周钧原本还以为会耽搁上一段时日,这样的话,他能陪家人过完中秋,还能看着大哥参加完秋闱。
但是,出行之日来的如此之急,而这一去朔方,却不知何时能回了。
回过头来,周钧又看向队伍中段,那里有一辆挂着旌旗的马车,车中坐的正是范吉年范监军。
盯着马车,周钧心中想着,后世史书关于唐朝监军使的论述。
《通典·职官十一》有云:“至隋末,或以御史监军事。大唐亦然。时有其职,非常官也。开元二十年后,并以中官为之,谓之监军使。”
天宝年间,由宫内太监担任监军使一职,尚是唐朝内侍监军制度的萌芽阶段。
在此之前,唐朝监军一职,大多由监察御史所担任。
由于监察御史为从八品,品阶低,只能起到监察上书的作用,对于军中大将的威慑力不足。
故而,监军使一职,从天宝年间开始,大多都由宫中内侍所担任,且多了督行罢止的职能。
安史之乱前,内侍监军的制度还比较粗糙,出任监军的人选,大多由内侍省推荐数人,再由皇上钦点。
而安史之乱后,藩镇林立,宦官势力向地方延伸,藩镇皆置监军院,以监军使主之,其下有副使、判官、小使等若干僚属,并掌握部分军队,内侍监军规制也逐渐完善。
就这般,周钧一边想着,一边随着队伍北行。
第一天傍晚,车队落脚于三原。
周钧在营帐内简单用了些膳食,便走出门,打算在营地内散步消食。
到了营口,周钧见那龙武、羽林的军卒,三五成群,谈笑风生,不由眉头紧锁。
龙武军、羽林军,是北衙劲旅,亦是天子门前的戎卫。
这才出了长安城没多久,便散漫成了这般的模样。
周钧摇头返身,刚到帐口,便得了口信,令其去范监军那里一趟。
收拾了一番衣装,周钧来到范监军的帐口,通报之后,见到了范吉年。
那范吉年,周钧与他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对方却显得格外的熟络。
只见年近四旬、但保养得体的范吉年,一把拉住周钧的手,将他拉到案边,指着那案台上、那本满是批注的『西厢记』问道:“你便是此书的阚录周衡才?”
周钧拱手说道:“某是。”
范吉年笑道:“早先得了殷公的信,咱家还想了,这周衡才怎听着这么耳熟?原来却是未曾逢面的故人。”
周钧自谦了两句。
范吉年说道:“何必自轻?能想出这话本的人,那可是真性子的有情人。”
“这里面的唱文,咱家做梦可都在念着呢。”
说完这话,范吉年居然当场来了一段西厢记的唱腔。
偏偏这段唱腔,还是崔莺莺待字闺中、苦盼郎君的唱文,周钧听着,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好不容易等范吉年唱完,周钧强忍住内心的不适,拍手道了一声好。
范吉年喜不自胜,又拉着周钧,说了一会儿话本。
过了许久,范吉年兴致减了一些,便向周钧说道:“说起来,那多情之人,殷公也算是一个。”
“当年的张美人,殷公念的紧,险些就没了,咱家瞧着,也只是敬佩。”
周钧听见这话,起初没多想,再仔细寻思了一会儿,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范吉年没有再说殷大荣的事情,转而对周钧说道:“既然咱家承了差,自然要允你一个前程。”
“此次去朔方,临行之前,圣人交待了八个字,毋扰兵事,只循本分。”
范吉年停了停,又说道:“王忠嗣出身太原王氏,乃是圣人抚养的假子,从小便在十王府长大,又与太子亲近。”
“若论亲疏,与内家子几无差异。”
周钧清楚,范吉年这是在点醒他,此次朔方之行,名为督军,实为坐观。
周钧躬身说道:“多谢范公高言,某言语行事,当以公为达准。”
范吉年笑道:“衡才也无需多虑,此次督军的行伍之中,你瞧着这些个人,大多都是相托而来。”
“众人皆知,朔方一行,无关令使朝命,不过是游历一遭,取些土产,再累些功劳罢了。”
周钧听了这话,再回想起营口处那些军卒,不禁恍然。
敢情这次队伍中的人,从上到下,大多都是些为了『镀金』的关系户,难怪行事如此。
见周钧若有所思,范吉年说道:“衡才曾为奴牙郎,又精通计学,此次俘隶阚录,点薄清册,便以你为主事。”
“只需记得,阚录之数,即便察觉错漏,也不得当场发难,报给咱家,自有处置。”
周钧清楚,范吉年说着话,怕是早就知道边将侵吞俘虏,再买卖谋利了。
宫中对于这种做法,恐怕也是知晓的,但大多都是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这种现象,或许已经是官场里的潜规则了。
想完这些,周钧拱手称是。
范吉年见周钧如此上道,也不由满心宽慰。
只见他一边摸着周钧的背部,一边说道:“殷公早就言语,周二郎身微却有大才,年弱但又知礼。”
“咱家瞧了,果真如此。再加上二郎生的模样又好,可真比外面那些丘八,强了不知多少。”
背部感受着范吉年的『亲昵』,周钧浑身上下顿时升起一阵恶寒。
周钧对范吉年连忙说了两句,类似事务繁忙的推脱之语,便脚步飞快的离开了营帐。
接下来的几日里,车队只是赶路。
那范吉年倒是天天处理着公务,再也没有来寻周钧,这让原本还有些惴惴的后者,顿时心安不少。
经过半个多月的长途跋涉,车队出了京兆府,又过了坊州、鄜州、延州,最终进入了绥州,距离王忠嗣大军屯集的渍口,却是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