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奴牙郎
李林甫宅,偃月堂
盘腿坐在月堂正中的李林甫,闭着眼睛,状若假寐。
近侍轻轻敲了敲堂口的夅钟,说道:“罗主簿到了。”
李林甫慢慢睁开眼睛,开口道:“让他进来吧。”
片刻后,罗希奭躬身走了进来,来到李林甫身前,行了拜礼。
李林甫摆手道:“你的舅舅就是我的女婿,说起来,都是一家人,无需多礼。”
罗希奭应了一声,侍在一旁。
李林甫低声问道:“都办妥了?”
罗希奭点头道:“是。”
李林甫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圣人开恩,不忍兴狱,但那些不谙事的,总得有人去劝诫一番才是。”
罗希奭冷声道:“只是便宜了他们。”
李林甫说道:“不,这样正好,敲打敲打,不至于闹到鱼死网破。”
“这些人中,不少都心向太子,如今有把柄落在我的手中,日后也好拿捏。”
罗希奭点头称是。
李林甫看向他问道:“那协审的三人,你都瞧了?”
罗希奭知晓李相口中的三人,分别是吉温、元载和周钧,便道了一声是。
李林甫:“三人之中,谁可大用,谁可小用,谁不当用,你可有数?”
罗希奭想了想,回道:“周钧可大用,元载可小用,吉温不当用。”
李林甫大笑了起来。
罗希奭见状不解。
李林甫一边笑一边说道:“错了,错了。”
罗希奭:“错了?”
李林甫:“三人当中,吉温可大用,元载可小用,周钧不当用。”
罗希奭神色一滞,连忙问道:“此番兵部案,幸得周钧识破割卷,此人素有才能,为何不用?”
李林甫摇摇头,说道:“吉温如杂犬,性厉而贪蠹。对于此等人,一手持棍棒,使其畏之;另一手持骨糜,使其羡之。”
“加以调教,不多时日,使其不再瞻前顾后。欲扑何人,只需出言便是。”
“故而,吉温可当大用。”
“至于那元载,家贫身微,却娶了王忠嗣之女,想必是受尽了他人的白眼,只想着有朝一日扬眉吐气。”
“此人一心谄附,贪图权势,但又谨言慎行,奸滑无棱。”
“故而,只当小用,还需提防。”
李林甫说到这里,皱紧眉头,停顿了片刻,才犹豫说道:“至于那周钧……”
罗希奭侧耳倾听,等着评言。
未料到,李林甫说了这样一句话:“老夫有些看不透他……”
罗希奭一愣,自打为李林甫做事以来,他倒是第一次听到后者说出了这样的话。
李林甫一边思忖一边说道:“那奴牙郎,不见市侩,不见暴睢,不恋钱财,不贪权势。”
“说他刚正不阿,却也不是,他知晓进退,懂得世故;要说他大奸远谋,却也不像,他为了大局,甘心涉险,义无反顾。”
“此人心中,怕是存了什么念想,却如远山笼雾,看不真切。”
“故而,对于此等心思难测之人,只可试探交好,不可放手当用。”
罗希奭听了,只是叹服。
与此同时,周钧站在一处宅邸的大门前,抬起头来,看着头顶牌匾上的『萧府』二字,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前几日,朝中发下升迁的公文,周钧终于由流外转入流内,由书令史迁为都官司的主事。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刚刚上任都官司主事的第一件差事,居然就是被派到萧宸府上阚录奴婢。
在他身后,几名都官司的胥吏们,面面相觑。
最后,一人壮起胆子,来到周钧身后,小声说道:“周主事,刑狱司已经清点完毕,可以进去阚录了。”
周钧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跨入萧府家的大门,周钧瞧见爬架散落了一地,精心栽种的鲜花,被踩入了地上,与泥土和在了一起。
各种各样的家私和器具,散乱着扔在地上。
值钱一些的字画绢布、金银首饰,被封箱贴条,累砌在了一起。
不值钱的物什,则被零散的堆放在一起,等待二遍筛查。
周钧先是带着都官司的胥吏们,与刑狱司做了交接。
接着,一众人便穿过前堂,去往后厢,开始阚录奴婢。
还没走出堂门,周钧就听到了一阵男女的哭声,还有狱吏的喝骂声。
周钧一边走,一边翻着阚册。
萧府上下,主户再加上杂户奴婢,共计三十七口人。
男子只有十六人,女子却有二十一人。
合上阚册,周钧先去了男犯的押院。
只见十来个男子,被刑狱司的吏卒们打的鼻青脸肿,还在不停的喊冤。
看见一身青色官袍的周钧进了院子,犯户们知晓他官阶最高,不顾棍棒乱打,拼命冲了过去,跪伏在地上,不停喊冤。
其中,冲在当头之人,年岁稍大,一身管事服饰,一把抱住周钧的腿,哭喊道:“我家阿郎是冤枉的!请上官明察,明察啊!”
刑狱司的吏卒们,见此情形,吓得不轻。
一群人冲了上来,夹棍、水火齐上,只打得箫家管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不过,那老管事也是硬气,被这么打着,居然还是没有松手,还是抱住周钧不住喊冤。
周钧伸手止了吏卒,蹲下身对那管事只轻声说了一句话:“某不过一奴牙郎罢了,你求错人了。”
老管事听闻这声音,只觉得有些耳熟,再抬起头来,看向周钧。
只看了两眼,老管事眼睛睁大,脸上露出一副见鬼的神情。
“你,你不是那周家……?”
话未说完,老管事喉头荷荷,却是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晕了过去。
周钧挣开那管事,对都官司的胥吏们说道:“做事吧。”
一刻之后,萧府男犯阚录完成,周钧带着属下,走向女犯的押院。
刚到院口,周钧瞧见几位穿着小袖短襦的女子,候在院门左右。
见到周钧一行人,为首的女子从腰间取出鱼符,主动递了上来。
周钧瞧了,愣在当场。
这些女子皆来自内教坊,是为乐营将麾下的官使。
抄没犯户,本是刑部的职责,内教坊之人,出现在这里,有些不符常理。
但内教坊乃是圣人的山下,周钧不敢怠慢,只是拱手询问。
一女让周钧随她前行,其他胥吏则等在了院口。
入了院子,周钧瞧见数人,身着常服。
为首之人,年过五旬,面相宽和,脸上无须,瞧见周钧,先开口问道:“可是周二郎?”
周钧拱手称是。
那人笑道:“平日里总听着名字,今日总算瞧见真人了。”
周钧不敢托大,躬身自谦了两句。
那人又说道:“咱家名为高力士。”
听到这里,周钧肃然起敬,连忙唱了一喏。
眼前这人,乃是当今圣上身边的内侍之首,也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忠臣阉宦。
高力士当下官拜冠军大将军、右监门卫大将军,晋爵渤海郡公,可谓权倾朝野。
高力士朝周钧招了招手,示意后者随自己来。
一行人进了院中,周钧瞧见萧府的女眷,皆立于院墙之下。
放眼望去,人人皆着丧服,哭泣不止。
带着周钧,高力士站定在当中,指着其中一位女子,开口说道:“这便是萧宸的长女,萧清蝉。”
周钧看了眼,心中暗道,原来这便是那萧大娘子。
此女虽身着丧服,未施粉黛,但素雅如菊,容貌甚美,却有着那些十三四岁小娘完全不比的楚楚风韵。
高力士见周钧瞧得仔细,微笑说道:“周二郎,右相曾向圣人说了你上门求亲一事。”
这话一出,周钧有点尴尬。
但萧家女眷听闻,都惊骇不止。
萧郑氏看向周钧,不敢置信的问道:“你……你便是那周衡才?”
周钧看向她,轻轻点了点头。
萧郑氏回想当初,又想着现在,不由掩面而泣,泪如雨下。
就在周钧感叹造化弄人的时候,高力士的一句话,让他愣在当场。
“圣人有旨,罪户萧家女,萧清蝉,赐予周钧做婢。”
周钧闻言,先是惊愕,接着紧锁眉头,最后面露苦笑,行跪礼说道:“微臣周钧,稽首谢恩。”
高力士从头到尾,一直在看着周钧的表情,见后者行完礼,开口说道:“周二郎起来吧。”
“咱家今日特意带来了教坊使,那萧清蝉就此销了教籍,你便带回去吧。”
萧郑氏先是看着周钧,接着又看了看高力士,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周钧哀声道:“周二郎,萧家从前种种,皆是吾等过错,罪户不敢奢求,今日清蝉为婢,自当用心服侍,只求郎君善待!”
萧清蝉和其妹萧璎珞,闻言凄苦,二人都跪了下来,抱住母亲,只是大哭。
高力士见状,向左右招了招手。
有教坊女子架起哭泣不止的萧清蝉,出了院子,又送入萧府门外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