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公眼见无力回天,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篓,轻轻叹了一声:“老了。”
李林甫把玩着手中的棋子,开口问道:“庞公心中有事?”
庞公瞧了对方一眼:“你不也一样?”
李林甫笑道:“可是烦忧归将入朝?”
庞公索性将话挑明了:“宫中有信,圣人已拟好了王忠嗣还朝入相的圣旨,只等献俘仪成。”
李林甫将手中的棋子慢慢放下,开口道:“左监宽心,王忠嗣绝不可能还朝入相。”
庞公一愣:“你为何这般笃定?”
李林甫:“圣人也不知受了何人蛊惑,动了出将入相的心思。不过只要稍加提点,圣人就能想起其中利害,收回成命。”
庞公:“你有计策,可说得圣人改变心意?”
李林甫微笑着点点头。
庞公沉吟片刻,问道:“可是要咱家帮忙说道?”
李林甫摇头道:“此等小事,何须庞公出面?王忠嗣功宴之上,寻一内侍,小小动作一番便可。”
庞公闻之有些不信:“这般简单?”
李林甫:“就是这般简单。”
庞公盯着李林甫看了一会儿,见对方神情不似作伪,便说道:“此事易尔,咱家来安排。”
李林甫喜道:“庞公肯助一臂之力,某就放心了。”
约定了此事,李林甫顿时轻松起来,陪着庞公开始闲聊。
中间,李林甫无意间说起了第一次来灞川吃到的春笋烧鱼,不由赞叹道:“自从那一次在左监宅中,吃了那赤焯鱼,我念念不忘,回去便让厨子多番尝试,却是怎么也做不出那个味道。”
庞公闻言笑道:“那烧菜的法子,乃是二郎的独创。”
李林甫一愣:“那烧菜法子,是周二郎想出的?”
庞公:“咱家那轮舆,外面加装的扶手,还有亭楼台阶旁的斜坡,皆是二郎的主意。”
李林甫闻言,转过头来,先是看了一眼垂首不语的周钧,又转回头来对庞公说道:“周二郎可真是深得庞公信任啊。”
庞公:“不止是咱家,这别苑里,有受了二郎恩惠的流民,还有平日里得了照顾的杂户,提起他都赞不绝口。”
李林甫听到这里,有几分惊讶,面露思索。
与庞公又说了一会儿话,李林甫起身说是想要在别苑中看看。
庞公出行不便,便让周钧作陪。
周钧陪着李林甫来到内苑的湖畔,站定在水榭花圜之中,看向灞川的湖光山色。
李林甫看向远方的景致,叹道:“上次来的匆忙,也没有细看这里的风景。”
李林甫感叹了一会儿,突然对周钧问道:“二郎,你曾随朔方大军去过漠北,这大唐的边军战事,你如何看待?”
周钧闻得此言,不知李林甫深意,只是小心的回道:“大唐天威,戎夷蛮狄,俯首称臣。”
李林甫摇头道:“边军艰苦,又辖制恶劣,那些入了节度使的外放重臣,见识过长安、洛阳等地的繁华,大多心向京畿江南,懈怠军政。”
“李某也曾迁任陇右、河西节度使,从到了辖地起,没有哪一天,不在思念长安。”
“反而当地的蕃将,土生土长,能够扎根边疆,凝聚当地力量,抵御外敌侵扰。”
听到这里,周钧心中一惊。
他却是清楚,李林甫现在说的,正是打算用蕃将替代朝将,去任节度使来制御边军。
周钧连忙拱手朝李林甫说道:“李相,此举恐有不妥。”
见李林甫面露惊色,周钧清楚,虽然自己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引来前者的不满,但为了阻止十年后的安史之乱,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只听周钧说道:“蕃将出身恶土,蛮古不化,见朝中升迁无望,便只能结党营私,以边军为私兵,借唐名行劫掠。一来败坏边事,恐生祸端,二来啸众逆生,离叛大唐。”
李林甫闻言,笑着说道:“二郎多虑了。”
“先说将兵之事,朝将为节度使,不少人只想着早日回京,不理军政,导致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但蕃将就不同,至少朝廷下了军令,他能打仗。”
“再说那结党营私,大肆劫掠。二郎可知去岁大唐税赋几何?民间土地瞒匿无数,唐民为躲田税,或弃或卖,甘做流民。朝中这两年又大兴土木,再加上宫中打赏,封赐功臣等等,国库藏币莫说是支付军饷,就连有些州府官员的俸禄,都以他物作抵。”
“像是此等关头,那些外放的朝将节度使,不理朝中困苦,只是爱惜清名,一个劲的索要军饷和物资。而那些蕃将,却以劫掠养军,自给自足,不用朝廷多加费心。二者相比,孰优孰劣,立分高下。”
“最后说说那离叛大唐之事,蕃将领边军久了,是否会生出贰心?”
“当然会了,一群不开教化的蛮夷,见了中原富庶,就如蝇虫见到佳肴一般,岂有不觊觎之理?”
“对付这群人,需得做好二字。”
“一为『引』,二为『防』。”
“何为引,边军艰苦,自然需要泄欲掠食,朝廷对于此等行为,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可以练兵,二来可以荡平隐患,只需要小心引导,仔细编排就可。”
“何为防,大唐十大节度使,互相钳制,彼此错节,确保不会有任何一人会独自势大,危及朝廷。”
“倘若真有哪个节度使,欲起兵叛唐,那其它边军就能迅速集结,围而绞之。”
“而且,京畿要地,还有南北衙军、天子禁军,又有何人可撼之?”
周钧听了李林甫的一番话,只是在苦笑。
抛开那些兵将税赋之事不谈,单单只说朝廷对于蕃将的『引』、『防』二法。
李林甫或许不清楚,朝廷纵容蕃将掠边,而安禄山虽然劫掠奚、契丹、同罗等族,却只杀族中首领和头人,又以奖赏和宗教来笼络那些族民,在短短十几年间,就拉扯出了二十万大军。
至于『防』,李林甫说朝廷现在十大节度使,彼此制约,军力互衡,而且京畿还有重兵把守。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之后的十年里。
天宝八年,哥舒翰率六万七千唐军,强攻吐蕃石堡城,战死者过五万众,石堡守军却只损失四百人。
天宝十年,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率两万士卒,与大食战于袒罗斯,唐败,折损万余。
同年,唐军对阵南诏,在西洱河一战遭到惨败,八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天宝十三年,侍御史李宓率领大军十余万,再次征讨南诏。复败于大和城北,死者十之八、九,主将李宓投江自杀。
经次数役,大唐再无可用之兵,安禄山才敢起兵叛唐,直入中原。
偏偏李隆基年老昏庸,将京畿门前的最后一只可用之兵,给赶出了潼关,指使长安失守,生灵涂炭。
而那个时候的李林甫,却早已经埋在了土里。
这些事情,周钧根本无法也不能对李林甫提起。
现在,他终于知晓,想要通过改变李林甫看法来阻止安史之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站在灞川湖畔,周钧的心中满是苦涩,面对自信满满、运筹帷幄的李林甫,他只能躬身说出一句话:“李相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