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解惑
作者:夜尽长   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     
    ,大唐奴牙郎

    在这之后的几日里,周钧下午放廨,总是能在安上门外看见孔攸。

    这孔攸的脸上,总是挂着痴痴的傻笑,捧着棋盘在皇城门外,准时等着周钧的出现。

    那些个官吏,瞧见孔攸,总要戏弄几句,更有甚者,还上前踢踹几脚、大笑两声。

    孔攸也不恼,只是静静站在坊街上,两眼无神的望向皇城发呆。

    宛如泥塑一般的孔攸,只有在看见周钧出现的时候,才会动作。

    面对这每天都要找上门来下棋的怪人,周钧也是不堪其扰,试过快步离开,试过大声呵斥,也试过避道而行。

    那孔攸,真的如痴儿一般,不管周钧如何言行,每日赶也赶不走,躲也不躲不掉,只求一局对弈。

    周钧被孔攸烦扰的无法,也只能同意。

    但最让周钧烦闷的是,倘若只是棋戏,倒也罢了。

    关键是那么多日的棋戏,无论是烂柯,还是摴蒱,抑或握槊,周钧连一局都未赢过。

    有几次,周钧发了狠,回去好好磨炼了一番棋艺,颇有自信下一次就能取胜,但第二日对弈下来,依然是惨败。

    这一日,周钧与孔攸又下完一局握槊。

    看着己方的局面一片大坏,周钧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某败了。”

    孔攸点点头,开始收拾棋子。

    周钧瞧着对方,心中实在抑制不住好奇,开口问道:“伯泓,某有一问。”

    孔攸手上的动作未停。

    周钧:“长安城中,精通棋戏之人多如牛毛,为何你每日非要缠着我呢?”

    孔攸收拾好棋盘,站起身看向周钧,并没有回答后者的问题,反而发问道:“周令史输了这么多天,难道就不想赢一次吗?”

    周钧一愣。

    问完这个问题,孔攸没有再多做停留,只是向周钧拱手说道:“无论何种棋戏,倘若周令史能胜一局,某今后绝计不再纠缠。”

    周钧瞧着孔攸离去的背影,回想着刚才的一幕。

    后者在说话的时候,眼神清明,眉梢抬起,嘴角微扬,却是胸有成竹的表情,哪里有什么痴呆的症状。

    周钧心生狐疑,次日去尚书省视事的时候,抽空去打听了一番孔攸的身世。

    了解过后,周钧才知道,那孔攸的经历,颇是悲凄。

    他自幼被称作神童,五岁知五经,七岁能诗文。

    开元年间的一次曲江文宴,尚是稚童的孔攸,应神童之名,被邀请前往。

    文宴座主乃是贺知章贺监,他以曲水流殇为题,要孔攸在一炷香内铺采摛文,作成一赋。

    哪料到孔攸,在一炷香的时间里,连作了三赋,辞赋、骈赋、律赋皆有一,众人观其文才斐然,皆叹服。

    贺监欣喜不已,当场便收孔攸做了外檄弟子。

    按理说,孔攸有这般才学,未来前途自当不可限量。

    但天有不测风云,曲江文宴的半年之后,孔家就被卷入了谋逆的案子,阖家上下皆被籍没。

    在被捕的过程中,孔攸不幸被弄伤了眼睛,后因缺乏药物治疗,终究是失去了一眼。

    至于孔家,皆为官奴,女子入掖庭,男子被流配。

    贺监爱惜孔攸之才,多方走动,又亲自请托,这才保下了后者。

    那时,年幼的孔攸虽然身为官奴,但在贺监的照护下,免了流配之苦,做了太府寺的一个杂仆。

    在那之后的几年里,孔攸的父兄叔侄,皆殁于边疆战祸,母亲和阿姊也外赐给了蕃将,再无音讯。

    偌大的孔家,到头来,只剩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

    也从那时开始,孔攸时而发呆,时而自语,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离群索居起来。

    有人认为他得了癔症,便有了『孔痴』的诨名。

    弄清楚了孔攸的经历,周钧也叹了口气。

    自景云二年(公元711年)始,短短六年时间,李唐王朝出现了七次政变、四位皇帝。

    唐中宗、唐睿宗、韦皇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武三思、武承嗣……朝堂之上,甚至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统御局势。

    那几年里,政变和谋逆,在大唐朝堂之上,就如同喝水吃饭一般常见。

    也正因如此,亲身经历了那些混乱的玄宗李隆基,在继位之后,对皇权一事尤为敏感。

    开元和天宝年间,因涉入谋逆案被处死和籍没者不计其数。

    周玉萍,宋若娥……如今又有这孔攸。

    想起下午放廨后,孔攸又会来找自己下棋,周钧取来一张白纸,用鸡距笔在上面画了八横八纵、六十四个格子。

    又从围棋中取来黑白棋子,装入了袋中。

    结束一天的视事,周钧走出安上门,瞧见孔攸如往常一样,等在门口。

    周钧止住孔攸拿棋盘的动作,开口道:“这些日子都是行着你的棋戏,今日换一换,行一局我的黑白棋。”

    孔攸一怔,有些意外的问道:“周令史的黑白棋?”

    周钧走到坊街的石台旁,将那一方纸铺在了地上,又拿出了围棋的棋子,说道:“我说规则,且听好了。”

    “双方各执一色棋子,轮流将棋子,下入空阑之中。”

    “无论横、纵、斜,倘若落子可成夹势,就将其中的异色棋子,换为己方的同色棋子。”

    “倘若轮到自己时,棋盘上无处可以落子,则对手可以连下。双方都没有棋子可以下时,棋局结束,以棋子数目来计算胜负,棋子多的一方获胜。”

    孔攸瞧着那八横八纵的六十四格棋盘,紧锁眉头,好半晌才说道:“规则虽简单,但这棋路却是变化无穷。”

    周钧伸手说道:“你先来吧。”

    孔攸拿着棋子,犹豫了很久,最终将棋子放进了正中的四格。

    周钧轻轻一笑,下过围棋,但又从未下过黑白棋的人,大多都会先将棋子落在当中。

    但实际上,黑白棋的要领,首先便是要去抢棋盘的四个『金角』。

    因为,这些放在角落里的棋子,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吃的。

    除了金角这个技巧之外,黑白棋还有四象银边,不占二二,嵌入布子,横竖斜切,拦腰斩断等等要领。

    初学者不谙这些技巧,很容易就会被击败。

    果不其然,孔攸和周钧下着黑白棋,仅仅只下了一半,前者便摇头弃子道:“回天无力。”

    将棋子放下,孔攸朝着周钧躬身行了一礼,口中说道:“多谢周令史。”

    周钧听见这话,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是一新棋戏,何必多礼。”

    孔攸看着周钧,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周令史为伯泓解惑了。”

    周钧听了,更觉奇怪。

    刚想再开口问问,孔攸却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从那之后,输了一局的孔攸,真的如承诺一般,再也没有在安上门外寻周钧对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