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岩第二天便领了一个营的人马前往雾陇山神殿,此时离回归日还有两天。
离山不远处,原本有他化天在前庭地的总基地。就是上次魅羽被接走前,涅道随手灭掉的那个。当时她在战斗中刚痛失战友,听了这个消息后觉得很解恨。可此时的她自己随着敌军队伍前来,看着一个小镇般大小的驻扎区到处是断瓦残桓、枯草焦木,又不知该作何感想。
如同陌岩和九叔说的,战争中哪有什么好人坏人,只有敌人和自己人。对方打过来,自己打回去便罢。其他的,多想无益。
此刻基地中有几十个他化天士兵和修罗的降兵在废墟中进行清理和重建。魅羽看到那群干重活的高大修罗人,突然又想起了灿易的男友。
“你帮我查个人行吗?”她小声对陌岩说,“一个叫盛宁的修罗人。”
陌岩吩咐下去。过了一会儿收到回复:“查无此人。”
魅羽皱了皱眉。难道此人最后也同灿易一起被杀了吗?又或者做俘虏后换了名字?由于眼下无法在此地多做停留,这事儿便只能先放一放。
一行人随后来到雾陇山脚下。陌岩让兵士就地扎营,并封住每个上山的路口。
“便是苍蝇也不能叫飞进去一只,”魅羽依照说书先生的口吻跟在后面加了一句。
他哭笑不得地瞪了她一眼,随后带着她和几个清洁人员登至山顶。既然是千年才轮一次的大事儿,平日神殿中的灰尘估计都堆得和坟墓里的一样厚了。
山并不高,但山顶平坦开阔。神殿外围的广场上有八座尖顶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刻着虫子一样弯曲的陌生文字。魅羽估摸着,这大概是代表九叔所说的那八个与外界的接口,也就是前庭地这艘船的锚。
神殿是个圆柱形的宏伟建筑,红瓦白墙。绕一圈能见到有六个厚重的深红色木门,分别对应六道众生。要进神殿的人自己属于哪一道,就从哪个门进入,不守规矩的据说日后会遇到灾祸。陌岩和他化天的兵士们自然由天道门入内,可魅羽就犯愁了。
“我这种情况,应该走哪个门?”
她是鬼道出身,后来脱了鬼胎并修成半个仙体。
“随便吧,”陌岩无所谓地说。“所谓的天谴也都是由某个当值的神仙来执行的。你和灵宝天尊这种神仙头头都结仇了,还怕他那些低阶的下属们作甚?”
魅羽语塞,摇摇头,便也跟着他从天界门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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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进入神殿前厅后,发现里面干净整洁不说,且香火鼎盛。大厅中有祭台、蒲团、香炉、功德箱,但并未摆放任何神灵佛祖像。前庭地居民信徒上来祭拜的,貌似是正前方半空中悬浮着的一个金色大轮子。
轮子是六边形的,有点像水车,又有点像船的舵。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图案、人鬼鸟兽,镶着各色宝石,闪闪发光。
“这叫镇坤轮,”从一个侧门里走出来个青衣瘦脸和尚,手里拿着抹布,冲众人道,“相传拜过它一次,便能保三年旺运……回归日快到了,你们是来保护九天王掌舵的吧?”
他在众人面前站定,目光随意扫了一圈,看到陌岩后露出诧异的神色。随即肃穆而立,合十行了个礼。陌岩也回了礼。
原来神殿在九天王离开后已由附近一个佛寺接管。虽然殿内并未常驻僧人,但每隔几天会有人来打理一下。
“请问法师,”陌岩说,“掌舵是在此间进行吗?”
“不是,是在二楼的一间厅堂。寻常人无法入内,须等天王亲自前来开启。”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僧人便离开了。由于无需洒扫,陌岩命其他人在殿外等候,自己向二楼攀去。魅羽跟在他后面上楼梯,心想不是说要等天王来了才能进去吗,他上去有什么用呢?
从二楼楼梯口出来,二人便进了一间巨大的圆形屋子,木地板和灰色的墙同楼下差不多。里面除了这个楼梯口外,几乎是“什么也没有”。没有家具,没有窗户,只有正中央一个半人高的小圆柱台,顶部摆着个发着暗光的琉璃球,是屋里唯一的光源。
这就是掌舵的地方?她不解地想。这不是谁都能来吗?
陌岩走到中央,想也没想便将手搭在琉璃球上。原本半透明的琉璃球内立刻明亮且变幻起来,像是充斥着旋转的云雾。
“来我这边,”他冲她说。
魅羽刚迈步,便觉得脚下的地板连同整间屋子震了一下,随后缓缓旋转起来。与此同时,原本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开始出现各种家具和摆设。有桌椅、书架、箱子、木桶、烛台、各种轮盘器械……现在她真的觉得所在处像一艘船的舰桥了,只不过是圆的不是方的,也没有窗户。
“不是说只有天王才能启动吗?”她问。
“怎么可能,”他说着,双目微微阖上,“天王要是有个什么意外,其他人怎么办?”
等转满一圈,屋子即将停下来的时候,魅羽竟发现陌岩后方的半空中有一个人!连忙运气抬手,做好出招的准备,却听他说:“死的。”
原来刚才他一边开启,一边在用探视法。又长了教训,魅羽边想边朝死人那边走去。自己将来要是一个人去到陌生诡异的地方,也要时时用探视法警惕四周才行。
是个用绳吊着脖子、悬在房梁上的中年女人。容颜清丽,身上穿的是人间或者某些天界普通人家主妇的装束。二人隔空切断绳索,让尸体落到地上后走近细看。
“应该不超过三天,”陌岩说。
魅羽点点头。虽然两人对死人的鉴别都没啥经验,但很明显此女死了没有多久。而且是先受了内伤,吐血而亡,然后才给挂起来的。
“我不认识这人,”陌岩说,“看样子你也不认识。那她被放在此处就只有一种可能——她是九天王的什么人。”
魅羽听了后脑袋嗡地一声,连退两步。
“我知道她是谁了。唉,是咱俩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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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羽将之前听来的关于九叔和他老婆的故事说给了陌岩听。
“这样的啊……”他想了想,说,“九天王已经几百年没再见过她,现在她突然横死在他面前,他多半会心智失常。掌舵失败的后果就是前庭地被甩出六道,谁会希望看到这种结果呢?”
魅羽点点头。“前庭地没了,对谁也没好处,涅道和容祯更是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所以对方的目的应该不是前庭地,而是希望借此将你和我赶出六道。那自然只有天尊他老人家了。”
她又望了一眼地上的女人,心里无比愧疚,冲陌岩说:“之前你教我用夹心咒封住殁天枢,我自己是安全了几年。他老人家不能动我,心里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只有把我扔出六道才能解恨。可怜了,让别人替我送了命。”
定是灵宝无疑。之前谣传阎罗王已将轮回簿交给了轮转菩萨。能有本事去轮转菩萨那里查人转世的,也只有灵宝这种级别的大神。
然而灵宝是不会亲自前来的。这件事是谁动的手?能进得来这间厅堂,修为和陌岩以及九叔都该不相上下吧?
不知为何,魅羽又想起了灿易的男人。也许此人一直以来都是灵宝安插在她附近的眼线。如果他之前的确没死投了敌,并在雾陇山旁的基地做苦力,那出入神殿的人很可能就是他。至于杀害九叔老婆的人,可以是灵宝另外派去的。
问题是,直到此刻魅羽也不是很明白,灵宝到底为何那么恨她?他说女人都是妖,是阻碍男人修成正果的魔障,但魅羽总觉得还有一个什么重要的原因是她所不知道的。
“多想无益,”陌岩果决地说,“还好我们提早一天进来看了。这件事一定不能让九天王知道。”
“好吧,我不会在掌舵结束前告诉他。”
“结束后也不行。”他单手按在她的肩上。“你听我说,掌舵结束的那一刻,我们必须从距此地最近的接口离开,无论通向哪里。此刻你我虽然还是两军统领,可一旦新的接口形成,涅道和容祯的大队人马便会立刻涌入。不这样做,他们都会担心被对方抢了先机。”
她点点头,“我明白了。以九叔的能耐和对前庭地的熟悉程度,他自己离开也没问题。可他若是得知老婆被害,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就很难说了。”
他松开她,在屋里其他地方转了转。这时魅羽才注意到正前方半空也悬着个六边形的轮子。和外面那个形状差不多,但体积只有外面的四分之一大小,且是简陋版的木制品。棕黑色的木头上面什么装饰也没有,这里那里还有划痕,掉了些漆。
“这又是什么?”她站到轮子面前,问。
他走过来看了看,有些嘲讽地说:“这个应该才是真的镇坤轮,也就是九叔要掌的舵。外面那个是骗大众钱用的。”
“啊?你确定?”她瞪大了眼睛。
他没再说话,示意她回到正中央的琉璃球处,自己伸手再次握住球。不一会儿,屋子又变回之前的空屋,九叔老婆的尸体也看不见了。
二人出了神殿,陌岩叫了几个人到近前,一同上楼把尸体搬出来。先放在楼下大殿里念了往生咒,并吩咐了之后的安葬事宜。
魅羽独自在山崖边找了一处坐下,心里暗暗对九叔说:“对不住了九叔。他日若是重逢,再领你去看太太的坟墓吧。”
眼睛望着山下深浅不一的绿色和稀稀落落的房屋,心里想到回归日,又想到了这之后对她来说更重要的一个日子。
过了很久,察觉到陌岩也坐到她身边。
“你还有两个月就三十岁生日了,是吧?”她幽幽地问。
他含糊地答了一声。
“从今天起,”她深吸一口气,有些咬牙切齿地说,“到那一天为止,我会寸步不离跟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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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过头来,脸上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怎么你还在惦记那件事呢?当时你问我算过命没有,我也就是随口一说。一个骗人的江湖术士,你还当真了?”
不是她当真了,而是她不敢当假。虽然她太希望那是骗人的了!
那还是一年多前,在紫午甸洲的倚妹河上,他说小时候曾算过命,人家说他活不过三十岁。之后这件事就像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一直在她心头盘旋。
“六道众生的未来到底是不是早已注定、并能预测的?”她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是,那所有的选择和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这个问题并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他不无严肃地说,“具体说来,未来是否是注定的、不由人的意愿改变,这和是否能预测、也就是提前知道事态的发展,并不见得是同一个答案。”
她被绕糊涂了。“怎么个不同法?”
“倘若时间是单向的、不可逆转,同时我们生存的世界只有一个,那这两个问题就是同一个问题。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顿了顿,好像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呃,你记得我们曾经讨论过的,如果把世界不断细分,最后那个最小的东西,也许便是曜武智菩萨所在的那个异世。同理,我们的世界在他那里,也可能有无数个。问题是,这无数个世界里的无数个你我,所经历的事情也都是一样的吗?”
她撇了撇嘴。“你是说,有可能在某个别的什么地方,一直以来都是我在指挥你,而不是你在指挥我?这个假想我喜欢。”
他白了她一眼。“如果我说的情况成立,那么有可能未来就是能预测的,但却不是一定会发生在你身上的。因为你预测的只能是这万千世界中的一个世界的一种可能性。”
她皱着眉,感觉头都要炸开了,开始后悔讨论这个问题了。
“如果时间同时又是可逆的,那你即使回到过去,这个过去可能和你曾经经历过的并不一样。再活到现在又和此刻不一样。”
魅羽的脸色已经和背后的神殿墙壁一样白了,可他倒似来了兴趣。
“时间可逆还能产生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你的前生后世可能跟你的今生处在同一个年代,共同存在。比如……”
他望着她,眨眨眼说:“可能你就是我的转世呢。”
“啊——”她大叫,“快打住吧!”
现在她整个人感觉都不好了。闹了半天她在和自己谈恋爱,还能再恶心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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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众人在山脚下的帐篷里歇息。第二日上午,果然见修罗基地派来的船,将九叔送了过来。
九叔一改往日油腻邋遢的装束,看着神清气爽、意气风发。魅羽想到他那唯一一个太太,此刻已被埋在他化天基地旁边的墓地里,这厄运多半还是因她和陌岩而起。心下歉然,不太敢正视他。
午饭后三人带上一整天的食物,一同登山去神殿。掌舵是从当晚午夜起,直到第二日午夜结束。临行前陌岩嘱咐了山下的兵士:今夜太阳落山后,明天一整日都不会升起。需备好火把和障碍物,应付有可能慌乱之下涌上山的民众。
上到神殿二楼,九叔启动琉璃球后,魅羽和陌岩又来到昨日那间屋子里。两个男人走到前方去看镇坤轮,魅羽独自将食物在桌上放好,找了把舒适的椅子坐了下来。
此刻九叔站在离悬浮着的镇坤轮大概两丈远的地方,两只手掌向前伸出。片刻后镇坤轮便缓缓降落到离地五尺高的位置。九叔走过去,像握住船舵一样握住这个轮子。
过了一会儿魅羽听他说:“不对,这里最近有人来过。”
魅羽身子一僵。难道他发现了?站起身也走上前去。“能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吗?”
“镇坤轮被人动过,应该是……去年年初的时候。”
收回手臂,他转身冲二人说:“这个镇坤轮虽然主要是给前庭地在回归日掌舵用的,但由于前庭地和七个天界外加修罗道有紧密的接口,如果对镇坤轮进行撞击,便能导致整个六道的轻微震动。去年年初前后,六道有震动过吗?”
魅羽用手捂住张大的嘴巴。不就是去年元宵节,她作为香客回龙螈寺那次吗?当时她给飞卯——也就是涅道——带了一些点心去,并在它的小屋前流了眼泪。据说是她的这个行为导致了涅道法身的重生,从而使六道产生轻微震动,并顺带着把被殁天枢拘了十几年的火玉道人的魂魄给放出来了……
如今看来,这次震动并非她引起的,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她一把抓住陌岩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旁的桌边坐下。“你还记得上午我们讨论过的,命运能否被预测的问题吗?”
他不解地望着她。“这和镇坤轮被动过有何关系吗?”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如果不能预测,试问你和六大寺的其他人,为何要费那么大的劲儿赢得殿试,从而得以查看云冉峰的秘示?”
“我,”他有些难为情起来,“既然大家都争着去看……”
“你还记得那第一句话吗?七十七日龙魂破法王重生。从我们看到秘示的那日起,过七十七日刚好就是元宵节我回寺那日。这说明什么?”
他的神色终于凝重起来。“说明写秘示的人,就是随后震动镇坤轮的人,同时也是策划将涅道释放的人。”
她点了点头。“我记得灵宝对我说,是元始天尊撰写的这三句秘示。灵宝主动要求自己代劳,写到云冉峰的山顶洞里。据他说,他只改篡改了第二句殁天枢的地点。那这第一句,或许也被他修改了,是他对我说了谎,又或者……”
魅羽实在不愿意相信这第二个可能性。“原本就是元始天尊的主意。”
事实上魅羽还有一点没说出来的。如果命运不能被预测,而陌岩又真的在三十岁前遭遇不测,那这很可能是有些人在他年纪还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策划的阴谋了。
但由于他对那个预言嗤之以鼻,她也就不想再提了。只是在心里暗暗发誓,今后两个月她一定要……
“九天王,你没事吧?”陌岩一边叫,一边跃起快步冲上前方。
魅羽扭头看,发现九叔已倒在地上。她急忙赶过去,见他脸色铁青,冷汗直流,双手手掌乌黑,已经说不出话来。
“镇坤轮上被人涂了毒,”陌岩说着,架起九叔把他扶到一边,二人并排在地上盘腿坐好。“我先用真气护住他的心脉。你去找找看,有没有办法把毒从镇坤轮上擦掉,或者暂时盖住。”
魅羽一边在屋里四处翻着,一边想,这个对手可真够狡猾的。九叔要是看到太太惨死,已经不会再有足够的冷静去掌舵了。但那人知道还有个陌岩,也许能临时担起掌舵的重任,所以这个毒其实是下给陌岩的,还好他没中毒……
耳中却听陌岩对她说:“此毒非同一般,从现在起我六个时辰都不能离开他。掌舵这件事,就只能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