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琰道:“阮詹事无需如此自谦,我听说过阮詹事履历,你自进士登科,至今也只满三年,便已是三品顶戴,如此升迁之速,近百年里,都是罕见。若阮詹事是天资愚钝之人,只恐天下读书人,个个都要无地自容了吧?不过我记得阮詹事是乾隆五十一年的江南举人,那一科典试之人,可是朱石君朱中丞?”朱珪这时担任安徽巡抚,按清代惯例,巡抚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此职在明代之前即为御史中丞,故而清人也将巡抚称为中丞。
阮元连忙应是。永琰笑道:“既然如此,我与你也算同门了。朱中丞在京城之时,曾教我读书多年,我也该称他一声老师才是。”
阮元也只好答道:“能与嘉亲王结同门之谊,乃是下官之荣幸。”
永琰道:“阮詹事,我听宫里人说过,阮詹事在入值南书房,经筵日讲群臣之中,最是谦逊。可学问一道,总是要相互切磋,方能有所长进,既然阮詹事也是朱中丞门下,今日还望阮詹事不要拘谨才是。东甫,这天也不早了,我等便一起前往万寿寺,如何?”
那彦成也向永琰称是,一行人便坐上马车,出阜成门往海淀方向去了。永琰问起阮元乡试试题,得知是“过位”一节,笑道:“其实这一节恩师和我讲过,眼下讲解最精之作,当是江慎修之《图考》,不过恩师也说,江慎修精研名物,但于阐明大义一道,仍显不足。不想他竟以此为题,想来恩师取士,也自是不拘一格了。”
阮元道:“回嘉亲王,其实朱中丞取士,仍是以大义为先,不敢破朱夫子《集注》。只是这过位一节,朱夫子所注不过数十字,若是不得江慎修之言为之相辅,便不能深究其中之理。读书最难得处,在于贯通其意,恩师以‘过位’一节命题,想来深意是在此了。”
永琰道:“阮詹事,你能想到这一节,足见你天资聪颖,以后就不要轻言愚钝了罢!其实想来,你和东甫都是明事理之人,绝不像那些只知子曰诗云,却说不出个所以然的寻常之儒。东甫那日讲节用爱人,也特意提到,所谓节用,乃是君臣用度之相节,而非强令百姓节用,百姓若是遇了水旱灾祸,朝廷自当供应齐备,使百姓无有冻馁之苦。若是一味拘执于‘节用’二字,于赈济之时有所克减,便是害了百姓。我后来每想起东甫之言,都深以为诫。不知阮詹事对此,又有何见解呢?”
阮元待要回答,无意间瞥到那彦成,只觉他神色有异,竟似不希望自己回答这个问题一般。一时虽不解其意,也知道那彦成如此神情,必有缘由。只回答道:“回嘉亲王,其实下官所想,与东甫兄并无区别。东甫兄出身高门,犹自手不释卷,这番学行,在下是一直钦服的。”永琰见阮元语气微变,也就不再问他经术之事。
只是经过这番交谈,阮元也看得清楚,眼前这个七分随和,三分质朴的嘉亲王永琰,其实是个好学又颇有见解的皇子,而非之前群臣口中的平庸之辈。
很快车马转过玉渊潭,过了南长河,便到了万寿寺门前,眼看寺门之前,早有一行人站立等候,阮元等连忙下了车,走到一行人前,和各人施礼见过。
眼看面前共有两个老者,其一身披袈裟,乃是僧人打扮,想来是寺中方丈,又一人衣着简素,面料却很精致,看他神色,举手投足之间亦自不俗,当是本次游会的相邀之人弘旿。此外还有个老者,儒生打扮,站在二人身后,阮元知道是同值南书房的沈初,再后面是胡长龄、铁保和刘凤诰。弘旿身边另有一人,四十上下年纪,打扮与永琰相似,只是神色之间,风采更盛,阮元也自识得,正是乾隆第十一子,成亲王永瑆到了。
那彦成与阮元约的是卯正,原本是想着早些到万寿寺,所以即便阮元耽搁了大半个时辰,一行人却也没迟到。永瑆和弘旿都与那彦成相熟,那彦成担心阮元不识他二人,便一一介绍过了。永瑆也上前主动回礼道:“久闻阮詹事才学,只是平日虽能相见,却不得深交,实在可惜。阮詹事之前可是去过法源寺?我曾到那里游玩,见过阮詹事题的诗作。”
阮元见永瑆言语客气,也从容答道:“回成亲王,其实在下平日,公务繁多,原本也没什么闲暇。这法源寺距离在下寒舍颇近,故而去过。这京城里,除了法源寺与崇效寺,便是今日前来这万寿寺了。”
永瑆缓缓道:“前度看花值红雨,小苞湿透胭脂含。今朝浓极色反淡,铅华烂漫春犹酣。夕阳门外散金影,归来小巷同停骖。平时只听说阮詹事精于经术,通晓典故,不想这作诗中的遣词用句,也自有一番典雅生香,看来这作诗一道,我用功还是太少,正想着今日有空,向阮詹事请教呢。”阮元哪里受得起如此称赞?也只好连声谦辞道:“其实这状物之言,还是成亲王更擅一筹,成亲王‘马上春山南北梦,耳边寒水古今声。草回原烧青缠动,柳受边风绿未成’一句,也是在下所不能及的。”
沈初见阮元和永瑆相谈甚欢,也应声道:“成亲王,阮詹事诗才高绝,老朽可是万不能及的。那日南书房退值,阮詹事出得东华门,随口赋诗一首道:‘紫垣散直半斜阳,残暑迎秋尚未凉。待得上车风气透,东华门外晚荷香。’老朽可是至今还记得呢!”沈初与成亲王素来要好,其实是希望他继承皇位的,又与阮元相熟,故而在永瑆面前多有称赞之词,其实也是想让阮元和永瑆走得近些。
那万寿寺方丈名叫莲筏,和弘旿、永瑆等人都有来往,这时见各人寒暄已久,也主动上前道:“各位大人诗文相交,足见我朝文治之盛。可眼下初秋,气候无常,各位在外面,只恐多有不便。不如老衲先带各位入寺,到了里面,各位若有兴趣,还望各位为敝寺题咏一二才是。”各人也自应了,莲筏便在前引路,将一行人带进了寺中。
万寿寺是乾隆多次驻跸之所,故而屡经修葺,殿阁庄严,屋宇林立。自山门至后殿,共有七进。阮元、胡长龄和刘凤诰都是初来此地,眼看层层庙宇井然有序,不禁各自赞叹。
庙宇之中有一阁,名万寿阁,眼看一行人已连进数门,莲筏也请各人先前往阁中,暂行休息。阁中有一幅大字悬在壁上,看大字之下,竟有“御笔”二字,想来是乾隆手书了。这幅字原是一首五言律诗,诗文乃是:
三度轻舟过,一来方丈游。
地偏白足静,松老绿阴稠。
驯鸽香台集,凉蝉古树收。
略参今昔景,门外聒清流。
乾隆时常驾临万寿寺,留下的题诗至少有三首,这是他乾隆十三年所作,彼时永瑆、永琰、阮元等人尚未出生。永瑆看着这幅字,也不禁叹道:
“我听皇阿玛说过,这幅字是他四十四年之前,游历寺中所作。如此说来,这幅字的年岁,比我兄弟都要大了。想来皇阿玛当日驾临此处,也是政务繁忙之余,偶有片刻歇息,才有这‘略参今昔景,门外聒清流’的感叹。云椒先生、东甫、伯元,还有西庚金门二位,各位俱是词臣,虽不预六部政务,可典籍编定,亦是流传百世之盛举。平日劳心耗力,也不在少数了。今日我等便追随皇阿玛行迹,瞻仰天子之圣德,如何?”那云椒是沈初的号,永瑆以号称之,一时各人也自应是。莲筏送上清茶,诸人一一品过,俱觉寺中茶叶清香,使人沉浸其中,一时竟忘了世俗之事。
弘旿也说道:“其实各位日常辛劳,老夫是有所了解的,今日请各位前来,也并非朝廷事务。只是想与各位一道品茗观松,以消疲乏,如此,方得老夫盛情相邀之本意,如何?”
永瑆却道:“皇叔盛情相邀,我等自然是应当遵从的。只是今日一聚,若只是为了品茗、观松二事,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各位俱是朝中词臣,经术、文学,也自是当世一流。今日一聚,若不得与各位切磋一番,又怎能增广见闻,深究圣人之道?嘉亲王此番前来,想必也是为此吧?”
永琰品过茶,也对永瑆笑道:“兄长是看得起小弟了,只是小弟学问,与阮詹事同出一门,阮詹事天资绝人,这仕官不过三年,便已是三品詹事,学问一道,小弟是万不得及的了,倒不如兄长与阮詹事各抒己见,小弟听来,定当受益良多。”
永瑆道:“其实阮詹事名声,我也早有耳闻,平日我等皇子在上书房读书,若是皇阿玛到了,必会将阮詹事大大称赞一番,说阮詹事行文典雅,而不失于繁缛,立意广博,却又能言简意赅,如此青年才俊,再见不得几个了。本王却也有些圣人之言,久而不明其意。《左传》有云:‘俭,德之共也。’《论语》言及古之先贤,曰:“其可谓至德也已矣。”既然凡是论及德行,便离不开一个‘俭’字,那这‘俭’可否称得上‘至德之事’呢?”
阮元见永瑆言辞,倒是确为诚恳,也直言道:“回成亲王,其实在下以为,这‘俭’确是德行之关键,却并非‘至德’。《大学》有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俭’是修身之德,却非治国平天下之德,但凡国事之需,天下之用,皆需充足,此万民之事,非一人之事,故而不当拘执于这个‘俭’字。”阮元一时想着之前和永琰的交谈,故而这里只说了修身、治国和平天下之中,“俭”字当如何理解,却没解释“齐家”这种情况。
永瑆听了,也颔首而笑,道:“阮詹事之意,我清楚了,这‘俭’字只及修身,而不及于天下,故而虽是德行之关键,只是称不上至德。但即便如此,力行节俭,终是对自己有益之举,本王的理解可还正确?”阮元正想解释,却见那彦成神色竟与之前他和永琰交谈时异常相似,心中一动,也不敢多言,只好点了点头。
弘旿听各人交谈已毕,也笑道:“其实老夫今日邀各位前来,本是因这万寿寺里,景色清雅宜人,想着各位公务繁忙之余,也当寻个安闲之所,品一品这京师美景才是。老夫生性疏懒,本无意于政事,学术嘛,其实也就是点到为止。不想各位求学之心如此,倒是老夫的不是了。”这番客气话说下来,各人也清楚弘旿之意,一时间纷纷应和,不再多言学问了。莲筏也嘱咐其他僧人收了茶器,一行人离开万寿阁,往后山而去。
到得后山,只见松柏林立,俱皆粗壮,想来后园这些松柏,都是百年以上之物,另有不少山石,古朴有致。那彦成悄悄把阮元拉到一块大石之下,眼看各人正为百年苍松巨柏赞叹不已,无暇分心于二人,小声对阮元道:“伯元,你今日言行,未免太过草率,若是露了口风,传将出去,可如何是好?”
阮元不禁感到疑惑,道:“东甫兄,其实之前东甫兄和小弟所言,朝中暗流涌动,自当谨言慎行,小弟都记着呢。之前与二位亲王言语之间,也只论学问,不谈政事,怎么如此行事,东甫兄却还要说小弟草率呢?”
那彦成叹道:“你以为自己谨言慎行,旁人就不会别有用心了吗?眼下朝廷,每有言语,必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些年来,捕风捉影,寻章摘句之事,还算少吗?你以为自己所言,都是孔孟圣哲之道,殊不知这孔孟之道,本就不能无关政事。嘉亲王和你叙及同门之谊,你当时就应当避言其他。他和你相言节用之事,是他身为亲王所该执掌的吗?我当时示意于你,你没多言也就罢了,可为什么和成亲王交谈之时,你先引他诗文,后又说起这治国平天下之事?若是那心术不正之人,说你借治平之语,劝成亲王夺太子之位,你又当如何自辩?”
阮元听他这话,也不禁愣在当地,他知道此时朝中对立储之事,早已议论纷纷,可没想到这些纯出于经术之言,也会被人拿来做文章。只好应道:“东甫,其实我想无论成亲王还是嘉亲王,这都是和我第一次讲论学问,他们总不至于有意倾陷于我吧?”
那彦成道:“他们毕竟是皇子,是和硕亲王,皇上对他们,不能说亲密无间,至少也不会因这些经术之语去牵强附会,去数落他们的不是。但你不同,你一年就从七品升了三品,不知朝廷里多少年久淹滞之人,早就已经盯上了你。今日二位亲王同日出游万寿寺,也不知多少人派了多少眼线,在盯着你,你和成亲王、嘉亲王这些话,必然会被他们拿去牵强附会一番。到那个时候,你觉得皇上还会对你深信不疑吗?只要皇上对你有半分猜疑,自然会有人不断寻你的不是,到那个时候,只怕我也保不住你了。”
其实那彦成还少说了一个人,乾隆此时虽在热河,京城皇子行迹,却都一清二楚,此番出行,也是乾隆默许,永瑆和永琰才能出宫。至于出宫后如何行事,乾隆自也有亲信盯着,想知道阮元和两位亲王说了什么,对乾隆而言,原是易如反掌。
阮元听了,也一时默然不语,直到此时,他才渐渐明白,为什么李晴山、钱大昕等人,会从最初对官场的一腔热血,变成最后的心灰意冷。甘肃冒赈、文字之忌或许只是一方面,官场上这种相互倾轧,无休止的猜忌构陷,同样让那些天性质朴之人难于立足。自己原本已是无比谨慎,可不想在那彦成看来,自己距离立足朝廷所需的谨慎,还差得远。也对那彦成道:“东甫兄,是小弟言语不慎,一时年轻气盛,说了不该说的话,让东甫兄为小弟忧心至此,实在过意不去。”
那彦成道:“伯元也莫要太过紧张了,其实我刚才所言,也是最坏的情况。你确已比平日小心了不少,今日言语,我觉得也不算多。加上你平日侍奉君侧,性情如何,想来皇上是知道的,也不会仅因你今日这些言语,就疏远了你。但你还是要记住,凡事积少成多,若是今番之事再来上几回,皇上什么态度,我就不好说了。”
忽听后面一人道:“伯元,东甫,在那里说什么呢?快些过来,你们说今年这秋天也真是,早上还那么冷,到了正午却同盛夏一般。正好这里啊,有几棵大松树,我们每人选一棵坐下,我看也还够用。怎么,你们要是再不过来,就没地方乘凉了啊?”却是刘凤诰在二人身后唤他们过去,自那次酒宴阮元替刘凤诰出了酒钱之后,他看着阮元为人和善,毫无自傲之心,加上自己也升了四品,先前羡慕之心,也早就收了,反而和阮元多有交流。这时来唤二人,也不觉得生分。
那彦成也笑道:“原来是金门啊,刚才和伯元聊了些家事,一时忘了各位,原是我的不是。瑶华道人最好品茗观松,这品茗之事已毕,正要和各人一起观松呢。”说着和阮元一起走到中间松树下,各挑一棵松树坐下了,环视四周,奇道:“瑶华道人和成亲王、嘉亲王呢?这观松之趣,最为难得,他三人却去了哪里?”
“阿弥陀佛,那大人切勿着恼,瑶华道人和二位王爷,方才说有事相商,去了后面蔬圃之中。不过我等七位,也自有我等的缘分,这里百年老松,共有七株,世有‘万寿七松’之名。我等七人各居一树之下,正应着这七松,难道不是另一番因缘?”原来是莲筏方丈到了,这时七棵大松树还有一棵树下无人,莲筏便在下面坐了,拿出一柄折扇,道:“之前瑶华道人来过我这里,见这七松奇崛挺拔,便在这便面上作画一幅,名为《七松图》。只可惜这便面之上,有图无诗,今日却要向各位讨教一二了。”说着缓缓张开折扇,将空白的一面对着众人。所谓便面原是上古之物,早已被折扇取代。但清人好拟古,故而也用便面一词代指折扇。
众人相互看着,那彦成、阮元、胡长龄和刘凤诰是同年进士,资历尚浅,似不能做这主笔之人。弘旿又不在当下,能赋诗于扇的,就只剩沈初和铁保二人。沈初终究是汉臣,不敢在铁保面前有所逾越,便道:“冶亭大人诗才远胜于我,今日题诗之事,便由冶亭大人为之,如何?”四位晚辈自然都无异议。
铁保主见不多,但眼看这首诗也只能自己来题,只好恭敬不如从命,道:“既是各位抬爱,那在下也不好谦辞了。今日我等七人,正应这七松之数,那么在下想着,这诗便从‘七人七松’开始罢。”略沉吟了一会儿,道:“我这诗便是:‘七人分坐七松树,巨笔写松如写人。谡谡清风满怀袖,一时同证大夫身。’如何?”
六人听了铁保之诗,也自纷纷称善。其实莲筏身为方丈,原非朝廷命官,但万寿寺乃是敕修佛寺,亦非寻常庙宇,铁保这样作诗,各人倒也没有异议。而且大家也都知道,铁保平日随和,缺少主见,可江山社稷之事却从不含糊。他今日作成此诗,也有劝在座诸人共同洁身自好,勿要因太子之事各立门户之意,都不愿轻易出言,拂了铁保一番好心。
莲筏唤僧人取来笔墨,铁保将诗书于扇面之上。各人坐于树下,只觉清风阵阵,院外已渐炎热,七松之下却别有一番惬意,不由得一同静坐树下,安享这番清静,直过了大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