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名士多了,东南更是名士扎堆,但如唐顺之这种牛逼的名士还是很少的,即使是久居西苑的嘉靖帝也听过其名。
论科考,唐顺之虽是二甲进士,却是会试头名,时文为天下士子所赞,而且还是第一个有御批的二甲考生,嘉靖帝当年御批“条论精详殆尽”。
论文,唐顺之师法唐宋,鼎鼎大名的“唐宋八大家”就是他提出的,“嘉靖八子”早就名扬天下。
论武,唐顺之早年就在兵部任职,后起复在台州和谭纶并肩抗倭,多有战功。
这是个六艺皆精的牛人,后人赞其“顺之于学无所不窥。自天文、乐律、地理、兵法、弧矢、勾股、壬奇、禽乙,莫不究极原委。”
本就是个传奇人物,经过专心研究说书技艺的徐渭之口,嘉靖帝和黄锦都听得津津有味。
“当日在崇德县,倭寇偷城,展才亦不能阻,恰逢荆川公在侧,一杆长枪神出鬼没,刺翻了十余个倭寇……”
“荆川公还擅算学,打得一手好算盘,户部诸多主事吏员无人可及……收取税银,正需一个擅算学的上官,展才这才想举荐荆川公转宁波知府。”
“而荆川公两袖清风……”
“好了,好了。”嘉靖帝挥挥袖袍,“吏部不许,你就去直庐找严东楼了?”
“呃……”徐渭烦恼的摸摸脑袋,“其实是胡汝贞举荐……”
“嘿,展才真是个滑不留手的,让胡汝贞去顶锅!”嘉靖帝笑骂道:“但惟中是条老狐狸,严东楼也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谁能瞒得过谁啊?!”
看徐渭一脸茫然,嘉靖帝噗嗤笑道:“文长啊文长,虽聪明绝顶,但鬼心眼可没你那生死之交多……黄伴,说说吧。”
黄锦嘴角抽搐了下,“嘉靖十八年,唐荆川上请求朝见……”
当年唐顺之就是为此事触怒嘉靖帝,被一撸到底赶回老家去教学的。
徐渭两眼无神,嘴巴微微张开,做无限惊恐状,“陛下……”
“此事准了,黄伴待会儿去趟直庐吩咐一声。”
嘉靖帝突如其来的转弯,让徐渭猛烈的咳嗽起来,咳的脸色发青,撕心裂肺……
当年的东宫太子是庄敬太子朱载壡,嘉靖二十八年病逝,那一年嘉靖帝四十二岁,身强力壮,才开始修道炼丹,而如今已经年过五十,渐感身体不支。
如今的嘉靖帝对唐顺之并没有什么恶感,严嵩、严世蕃对唐顺之升任宁波知府,也不过是怕引起嘉靖帝的不满而已。
徐渭在心里盘算,唐顺之升任宁波知府,那接下来的两个人就好安排了。
钱渊在信中提到另两个人,一个是镇海县令宋继祖,另一个是上虞县令孙丕扬,前者升宁波同知,后者调镇海知县。
宋继祖长于筹算,有实干之才,又心细如发,是辅佐唐顺之的好帮手。
孙丕扬于军略一道颇有见解,行事干脆利索,秉性刚强,镇海县这几年定然不会太安静,此人镇守正合适。
“孙丕扬?”嘉靖帝有点印象。
“上虞大捷之后,浙东参将刘显无力阻徐海北窜,孙丕扬大骂……被胡汝贞训斥驱逐。”徐渭赞道:“展才信中两次提起此人,言去年有眼无珠,不意同年有如此人杰。”
“展才眼高于顶,没想到也有服气的时候?”嘉靖帝笑道:“呃,又是同年,想必随园要再添新人了。”
这句话徐渭真不知道怎么答……在此之前,朝中还没出现过这种以京中宅院为名号的政治团体。
黄锦看徐渭一脸的呐呐,适时插口道:“文长,如若汪直来降,东南倭乱大抵平定?”
徐渭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这方面他和钱渊有着一致的判断,但显然,这不是嘉靖帝希望听到的答复。
“说吧,展才可不是只喜鹊,算是半只乌鸦。”嘉靖帝面无表情道:“去年信中提到,东南编练新军,只怕不能一战功成……结果嘉兴、湖州糜烂不堪……”
徐渭舔了舔嘴唇,轻声道:“招抚一事已定,汪直献上徐海首级,后胡汝贞、展才亲登沥港,汪直亲至镇海侯涛山,只要通商一事顺畅无阻,再无大股倭寇烧杀劫掠之举。
浙江总兵俞大猷、副总兵戚继光,再有吴百朋、卢镗、谭纶、孙丕扬、戚继美等文武官员轮番出战,半年之后,浙江、苏松倭患将息。”
嘉靖帝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知道徐渭话还没说完。
果然,接下来徐渭苦笑道:“如今浙江、苏松两地兵强马壮,又有汪直来降……倭寇有可能会北上南下。”
“北上南下?”
“江北的通州乃至山东,浙江以南的福建乃至广东。”徐渭摊手道:“倭寇之间亦是以地盘划分势力,福建、广东的海商、海盗未必会歇手。”
其实这是不可避免的,虽然在钱渊长时间的努力下,海禁终于开了个口子,选侯涛山设商市交易,但短期之内,倭寇是不可能完全被平息的。
一方面在于,侯涛山码头吞吐量有限,汪直本就拥有庞大的船队,再加上必定会掺和进来的东南大户,很多海商根本没有机会交易……更何况商路断绝多年,也没那么多货源。
另一方面,这些年很多原本经商的海商化身倭寇,已经抢顺了手,做生意那是要本钱的,可能赔本的,哪里有无本生意来的爽快?
去年徐海破卢镗,消息传出去后,光是嘉兴、苏松、绍兴几地来趁火打劫的倭寇都多达数千人。
而浙江有俞龙戚虎,苏松有董邦政、王崇古,特别是戚继光三刻钟击溃徐海的胜绩摆在那,倭寇很可能会避其锋芒,选择去福建捞一把。
这也是为什么钱渊之前和胡宗宪谈定条件中,要求戚继光驻守宁波不能调驻的原因。
黄锦听完,小心翼翼的说:“半年之后,浙江、苏松理应无碍?”
“理应无碍。”徐渭点点头,“如若通商一事顺利,宁波府或浙江省收取税银,至少不用再截留两淮盐税,提编法……”
“嗯?”嘉靖帝鼻子哼了声,就在半个月前,有御史上奏请罢提编法。
没办法,胡宗宪实在是缺银子,有的府洲提编法已经提编到十
年后了,当地别说农户,就是官宦人家都在跳脚。
“提编法……其实对朝廷财赋颇有用处。”徐渭咳嗽两声,“当然,提编两字可以换换,不至于一甲不足,立提下一甲。”
提编法最关键的是两个地方,其一是收取银两,不收实物,其二是能提前收税……和民国有的军阀做的事差不多。
后者不可取,前者倒是能留下来……这其实就是张居正改革中的重要一条。
嘉靖帝没再说什么,挥手示意退下,看着徐渭和黄锦离去的背影,他口中低低自语,“折腾吧,看你能折腾出什么来……”
如果顺利的招抚汪直,通商顺畅,以至于收取税银,补贴朝中财用不足,嘉靖帝会心满意足。
但如果一旦期间出了差错,甚至没有差错,只是因为通商导致满朝弹劾,嘉靖帝也不会为钱渊做主。
嘉靖帝在心里琢磨,钱展才此人虽有任事之勇,亦有任事之能,但心思深沉,谋定后动,绝非莽干之辈……就是不知道其后手在哪儿?